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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吞酒童子 ...


  •   到过洛阳的人,只要是稍稍留意一些坊间趣闻,每七八则趣闻中,其间必定有一则故事是关于碧华公子——
      季添影。
      人人都道,那碧华公子,实在是长了一副好相貌啊,当真是貌胜潘安,且他又才高八斗,若是让他做了自个儿家的女婿,那真是有福气,定能担当得上“乘龙快婿”四字。
      一时间,季添影在洛阳,风头无两。

      一
      添影正在路边赏玩胭脂水粉,正欲买下其中一小盒,送给前些天那楚楼中的风雅歌妓絮语做礼物,身旁却传来一阵嘈杂声,前方围了不少人,许多人蜂拥而上,像是见到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珍贵事物一般,甚至还有冒冒失失的小少年,一个不小心,撞在了毫无防备的添影身上。
      本就处于奔跑中的状态,这么没头没脑的一撞,更是不得了。
      那人撞了人,竟是头也不回,径直跑向那蜂拥的人群中融入不见。
      原本的好兴致,被这一撞,霎时消散全无。
      添影将地上搁置的方才被撞落的胭脂拿起,兴味索然地递了一小串铜钱,思索片刻,竟是也跟着那人,一起凑到那锣声震天的地方,凑热闹。
      仔细一看,是一个年方十三四的小姑娘,身穿火红劲装,整个人乍一看来,竟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添影玩味地看着前方,轻轻拍拍前方一人的肩膀,问道,“她是……?”
      那人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道,“名为步若。脚步的步,倘若的若。”
      添影玩味地咀嚼片刻,轻声呢喃道,“好名字。”
      步若纤瘦的身躯看来近乎毫无起伏,瘦弱得不像话,不过却又不趋于病态,反倒面色红润,这倒是这种年纪的女子的特征。
      步若拿了一把几乎比她人还高的大刀,在那里虎虎生风地耍了起来,灵活轻巧,好似那把锋利的大刀,不过是姑娘家把玩的绣花针罢了。
      身旁的人,径自叫好起来,喊声震天。
      玩罢大刀,步若擦了擦汗如雨下的早以被湿透的面颊,将仿若水洗的几绺发挽上耳际,爽快而又不粗俗地抱拳一笑,端了碗,就逐个地讨赏钱。
      讨到方才还在高声叫好,比谁都叫得欢的那人,那人忽然不乐意了,指着路旁没来得及拿去的硕大石块,道,“你若是能够胸口碎大石,我就给你赏钱。”
      周围的人一听,也都来了兴致,霎时都开始起哄。

      步若沉吟半晌。
      如果拒绝,那恐怕今天没人给赏钱。
      要是答应了,那可是不得了,她再怎么厉害,也才十三四岁,哪来那么好的内功?
      究竟还是答应了,她面露难色,道,“客官,你这可是为难我啊。”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同意了。
      话音刚落,身旁的人便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探伸着,恨不得将眼球,干脆也附着在步若纤细瘦小的身子上。
      纵然是见惯了这等事的添影,也有些不忍。
      如此瘦小,趋于枯干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来去耍令壮汉都望之兴叹的胸口碎大石,那不是特地为难她吗?
      还未想完,步若便踉跄着,扛起比她还要重上好些倍的石块,就往身上砸去——
      只见石块轰然碎裂,步若一个不稳,就摔在了地上,好久都起不来。不久,她装作若无其事,到处讨赏钱。
      轮到添影时,由于添影是最后一个,所以身旁的人都尽数散去了,格外寂寥。步若喉间一滞,竟然吐出一口浓稠浑重的黑血来。添影微微一叹,从袖中抖出一块金锭,令步若霎时睁大了眼。
      反应过来时,徒留金锭在手中,人,早已不见了。
      步若轻轻用牙咬了咬金锭,发现是真的,更为感激。

      二
      照影楼。
      名字虽起得风雅,不过却是歌妓馆。说是歌妓,有部分还是会出来卖身,但多数还是坚持卖艺,但是卖身,却能够得到比卖艺多得多的钱。
      满楼红袖飘香,文人骚客也不乏,整个照影楼,非但没有猥亵的气氛,反倒弥漫着一股清香的气息,其间有一名年方十三四的女子,坐在离添影不远处的角落旁,安静地坐在鸭形镶金碎玉香炉旁,静静地垂着螓首,红唇微噘,手中握着古朴瘦长的木萧,仿若无人地吹了起来,吹到正好之时,浑然忘我。
      其实缓缓品味来,那女子,不大好看。
      瑕疵,只要细细看,都能够挑出来。
      可以说,相貌,五官,并不是有多雅致秀丽,在这秀丽小倌清丽红裙遍布的照影楼,其实算是姿容平庸的。
      不过,那五官实在长得好。虽说不精致,细节末梢处略显粗糙,不过却让人越看越舒服,是那种乍一看,不好看,但是缓缓品味来,越看越好看。
      整个人仿佛是浸润在清水中的莲子,清莹透彻,不染世间尘,不知愁滋味。
      可惜了,此等人物,却沦落在照影楼。
      那女子的腰际,系了一个古朴的木质小牌,上面用秀致的瘦金体,刻着“笙珂”二字。
      添影看着她,愈看愈熟悉。
      脑间忽然闪过一道红光,恍然想起,白天那胸口碎大石的名为步若的那人,不就是此刻端坐在此处安然吹箫的笙珂?
      此刻,老鸨从木楼上缓步而下。
      这个老鸨,颠覆了一般老鸨的形象。
      风流清丽,相貌说也不是太好,也与笙珂一般,愈看愈好看。
      老鸨的腰间挂着一个与笙珂的萧上一般的木牌,上面亦是用瘦金体,写着“澜紊”二字。
      澜紊轻声摇着手上的纸扇,伸出犹如葱管一般的纤长手指,径直指向笙珂,道,“今日,我最宠爱的小女儿,笙珂,首次献艺,谁若是怜惜我们家笙珂,那就买下她一夜,给添些柴米油盐,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说是献艺,实则心知肚明。摆明了是□□。
      添影轻声叹了一口气。
      白日那场献艺,不死也得断骨,受伤如此严重,晚上却还要……

      笙珂将手中的萧放入长袖中,缓步走了过来。
      梁间高高悬挂的方形纸灯,将她淡雅清秀的样貌,映照得更为清楚。
      最漂亮的数那双剪水双瞳。如同将黑的雨花石白的清水,搁置在眼底一般,还加了数苗火焰,火光融融如同荧光攒动。
      添影想了想,自己作恶无数,也算是勉强做一桩善事。
      随即便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道,“澜紊姑娘,开价多少?”
      澜紊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多,底价是三十两纹银。”
      添影道,“她才这么小,这价钱,也太过高了罢?这样,赎了她的身,要多少?”澜紊细细思索一番,决定把价钱压低一点,便道,“二百两纹银。”
      添影思索片刻,扬起脸,竟是姣好若女,面若傅粉,唇若噙蜜,将澜紊与身旁那沉默着的笙珂竟给比下去了,轻声道,“未免太贵了罢?”
      澜紊怒道,“添影,我向来敬你,这会儿,你莫不是要砸场子?”
      添影神色微凝,道,“一百九十两罢。”澜紊道,“不行,纵使你是季添影,我也不能再将如此便宜的底价给再压下去。”
      添影冷笑数声,道,“你真当我是败家子?二百两纹银,足够让几十口人吃个十年二十年的,而她不过只是个姿色平庸的女子,哪能卖这么多!”

      身旁的人倏忽间站了起来,不满地道,“老鸨,我出二百一十两。”
      添影回过头来,待到看清那张脸来,微微呆滞,许久才道,“翘楚,你不是说,你不会再入风尘之地来的吗?”那人微微一笑,没有半分猥亵之感,反倒清雅灵秀,“虽不好色,妖童美婢,不可不蓄。”
      添影顿了一下,道,“澜紊,二百四十两。”
      翘楚想了想,决计退后一步,笑道,“添影,让给你了。”
      添影嘴角边隐隐有的笑意凝固,连忙改口,“澜紊姑娘,还是照旧,一百九十两。如果没有人出价更高,那就让给我罢。”
      澜紊面露难色,“这……”倒是笙珂,在一旁静静地开口了,将袖子半敛起来,道,“阿姐,我倒是甘愿跟着这添影公子。不如就这样了罢。”
      添影生就一副笑面,无论如何看起来,都好似噙了一抹极微极淡的笑意,“澜紊,不如就成就一桩好事罢,也当是行善积德。”
      澜紊低下头,沉吟半晌,才道,“添影,纵然你是熟客,但是只能给你不二价——一百九十五两。”
      添影道,“好。”说罢,便从囊中取出数张银票,递过去。澜紊细细地看了半晌,道,“那好吧,笙珂,你以后的主子,便不是我了,而是季添影。”说出那末尾的三个字的时候,竟有咬牙切齿之感,“添影,多日不见,你倒是跟那些市井中卖菜的大婶一般了,讨价还价的功夫,还真是学了不少。”
      添影微微一躬身,“那是自然。往后我还会来的。”
      澜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白纸黑字,上面赫然印着一枚小小的指印,她叹了一声,将纸爽快地撕裂了,丢弃在一旁,“笙珂,你真是好命,进来才一会儿,就能够出去了。”
      翘楚在一旁微微一笑,极尽风流,“添影兄,艳福不浅哪。”
      添影咬牙切齿一阵,“我对猥亵幼童,没有兴趣。”翘楚笑得几乎花枝乱颤,“以后便可以了?”添影自觉跟他讲下去,更是牵扯不清,便极醒目地闭了嘴,不语。

      笙珂微微一躬,上前来,道,“主子,白天那一锭金子,是您给的罢?”添影道,“是。你怎么会沦落到这里?”
      笙珂微微蹙眉,道:“自那次胸口碎大石,我的肋骨竟是断了一根。父亲看我没多大用处了,就将我卖在这里了。今天我是硬撑着来的。”
      添影想了想,道,“那,笙珂就作为你的小名罢,往后,还是叫你步若。你也不过十四岁罢?”步若猛地抬起头,淡白梨花面,黑如点漆的淡色双眸,分外好看,此刻看来,竟几近透明,清澈如莲子映水,“主子,我十六了,哪来的不过十四?不过是平日吃的差了些。”
      添影道,“不要叫我主子,叫我添影便够。你随我回去罢,义女是不行了,就作为贴身侍婢。”
      笙珂听罢,一言不发,将长萧放入袖管中,便跟着添影,回到院落。

      三
      添影空出一个房间,给笙珂作为休憩的闺房,笙珂感激地一躬,“谢谢主子。”
      添影道,“不必。你以后在他人面前唤我主子,做做样子就可以了。你在私底下,就唤我的名字。你要做的事不多,你去问潋滟罢。”说罢,便转身离去。
      笙珂将袖中的长萧抖出来,便走出门去,便瞧见门口站着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女。乌鬓红颜,柳腰款摆,面若桃李,举止温婉得体。
      笙珂道,“你便是……”还未说完,潋滟便轻笑着微弯螓首,海棠微醉之态,惹人爱怜,“我便是潋滟。你从今往后,便算是得了好处。每天早晨只需要打一盆水,放在主子房门口便可,平时,打打井水,做做菜,便够。我需要你的时候,便会喊你。不过,你也不能因此而懒惰,最好不需要我说,你便主动去为好。”
      笙珂道,“好。潋滟姐,那现在……”潋滟一举一动间,风情毕露,酥骨软筋,“现在,你只需要回到房间,好生休息便够。你做了主子的丫鬟,算是得了大便宜。”
      笙珂道,“阿姐,我知道了。”微微一躬,便退了下去。却没想,被潋滟叫住,“你倒是等会。”笙珂无奈地回转过来,道,“阿姐,什么事?”潋滟道,“你不必这么快走,先听我说完罢,别嫌唠叨便是。”笙珂道,“好。”
      潋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连一双剪水双眸都微微眯起,掩口而笑,“你呀,这些天晚上,就到主子房中侍寝。”笙珂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可我……”
      潋滟嗔怪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笙珂面颊微红,“我……”
      潋滟道,“只不过是要你帮主子掖好被子,做些小事罢了。”笙珂道,“好。”潋滟道,“那你便回去罢。”
      笙珂微微一躬,离去的速度比兔子还快。

      入夜时分,笙珂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犹豫着进了房。
      只见白纱织成的帘帐间,添影半侧而睡,一只手撑着清秀面容。笙珂脸微微泛红,轻声道,“主……添影。”
      添影微微将眼皮敛起,迷迷糊糊地道,“怎么?”笙珂更为忐忑,道,“潋滟阿姐要我来侍寝。”添影轻声打了个呵欠,“你说潋滟?”顺势坐起来,挽起及膝的乌黑青丝,姣好若女,“她又是给你灌输了不好的想法罢?她总是爱夸大事实,不必理她。”
      笙珂舔了舔干涩得发疼的唇,道,“添影,那我给你铺好被子罢。”添影摆摆手,道,“这倒不用了,本来我是睡了的,可我向来睡觉睡得浅,只要有一些小小的响动,我都会醒。”说罢,用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瞟,起床气微微发作,“这下倒好了,我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笙珂低下头,道,“对不起。”添影满脸的睡意敛了个尽,拿起床边的一本书,便用葱管一般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床板,“我倒是没有试过照顾小孩。你过来罢,看你也够呛了,给你讲个故事罢。”
      笙珂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道,“啊……?那我……”添影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狐狸,“你过来便是。”
      笙珂乖乖坐过去,却被添影顺势一扯,扯到枕头上,道,“你就躺着罢,我给你讲故事。”却没想,潋滟推门而入,道,“主子,你怎么跟个少妇似的?”
      添影道,“我没试过,试试也无妨。万一我以后真有了孩子……”还未说完,潋滟嗤之以鼻,道,“你这个负心汉,看哪个清白姑娘敢嫁给你。”
      添影道,“你别揭我老底。再说,这里有小孩子在,万一没做好教育,那可是毁人一生的事情。”潋滟道,“你若是在意人家一生,那尽早怎会有人挺着个半大肚子上门来?害我花了老半天才请了人家走。”
      添影颇为委屈,“那又不是我的。”潋滟气急败坏,“即使不是你的,但是平时,也有姑娘上门来要你还风流债。”
      添影将手指竖起,凑到唇旁,示意她闭嘴。潋滟清丽的脸微微扭曲,没好气地走向一旁,坐在狐皮裘铺就的椅子上,躺下来,休憩。

      添影微微一咳,翻了一面,就开始读起来。
      读到半路,笙珂愈发觉得不对劲,问道,“怎么涉及到画皮老妖了?”添影看了看书的封面,道,“哦,这是翘楚送来的灵异志怪故事,我翻了翻,觉得顶不错。”
      笙珂看看四周,愈发觉得恐怖,便缩在添影的怀中,竟不敢出来了,道,“你、你继续讲下去……”声音不自觉颤抖。
      添影翻开另外一页,忽然来了兴致,专拣那些最为恐怖惊悚的片段读,惹得怀中的笙珂缩得更紧。
      却没想,刚过了一会,看到笙珂早已睡熟了。
      添影叹了一口气,轻声嘱咐道,“潋滟。”潋滟轻声走过来,道,“我把她扛回去罢。”添影道,“小心些。”
      潋滟丝毫不给他好脸色看,“怎么的,对她倒是这么殷勤?莫不是……”添影怒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潋滟展颜一笑,做拈花状,“我忘了,你跟翘楚公子才是一对。”添影险些吐血,问道,“何以见得?”潋滟道,“从前你们和衣而睡,共品茗,共宽衣……”
      添影厉声道,“你莫不是又瞒着我看了什么杂七杂八的书?看我不给你收起来!”这会儿,潋滟像是被扎到痛处一般,瞬间闭口无语。浑身的刺,也给敛了个尽,此刻乖得像是绵羊一般。
      添影挥挥手,倍感无力,“你可以下去了。”
      潋滟微微一笑,将笙珂一个公主抱,便轻巧抱了起来,道,“主子,我下去了。”
      说罢,便颇为怪力乱神地轻身一纵,竟是连影子都不见了。

      翌日。
      添影手执一管纤长狼毫笔,握着步若的手,缓慢地教她写字,口中喃喃自语,道,“先教你‘悟’字。悟,右边是吾,则是‘我的’,左边是竖心旁,意思是,领悟我的心。”
      步若微微抬头。
      比她年长数岁的添影,既有成年男子的风流风韵,又生就一副笑面,且是少年模样。更是讨女子欢心。
      步若怎么会不知道,光是这副模样,必定会有人倾心。
      只见他的发微微贴耳,神情坦然,面容微凝。
      煞是好看。
      步若看着,一动不动。
      添影道,“你怎么了?我教你练字,你也要动一动呀。”
      这时步若才匆忙反应过来,脸一红,呢喃道,“啊,我知道了。”说罢,便专心地凝视起那张白净的宣纸来,可是那些字,全都幻化成了身边那张少年面容。
      一下子,那字都跟活了一般,化作少年的一颦一笑。步若的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轻轻晃了晃头,将脑中那些鲜活的表情给晃去。
      少年微微蹙了眉,道,“别动。”强行将乱动的步若禁锢在怀中,步若一僵,一时间,竟是顾不上写字,光是微微偏了头,去看添影。
      好不容易教她练好这个悟字,添影已经汗湿了额头。
      潋滟站在一旁,冷嘲热讽,“怎么的,倒是母性大发?”添影道,“不过是教她一点知识罢了,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潋滟嗤之以鼻,“你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一转头,便看见步若疑惑的面容,不禁有些惭愧,退到一旁,不语。

      院里种了满院梨树,结了一树树的梨花,朵朵硕大新鲜,风微微一吹,便从树上摇曳而下,将添影秀美的容貌给遮去一半,与那梨花衬起来,添影的脸更是不相上下。
      ——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步若不由得想起《西厢记》里的词句。
      愈是沉迷地看下去,脑海便愈是混沌一片,只剩下那张面容。步若不由得看痴了。
      梨花从树上瑟瑟而落,掉落满地,在空中卷起一波一波的雪白浪潮。
      步若看得神情痴迷,竟是像傻了一般。

      许多年后,步若才知道,自己看添影的眼神,竟与他身边的丫鬟,潋滟相同。
      如出一辙的迷恋。
      添影何其聪明,怎会不知。

      步若细心地沏好茶,竟是像对待朝圣一般认真,眉眼间是说不出的细心,端过去,刚刚递过去,就连忙松了手。
      茶杯一歪,从来不及完全接稳的添影手上垂落下来,眼看就要滑到了地上。
      添影将靴子微微往上一提,便将茶杯稳妥地置于白靴上,随即将其捡起,看着尴尬不已,此刻只想逃的步若,眉眼微微一弯,分外动人,“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
      步若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磨蹭着走了过去,手脚不知往哪里放,眼神躲闪,“添影,我……”添影道,“我又不是要听你的忏悔之词。只是要你往后小心点罢了。”
      还未听完,步若便匆匆弯腰,鞠了一躬,便就想要退下。途中不小心撞到地上,就要往前砸去。
      添影微微一叹,连忙将其抱住,反倒没有责怪,依旧笑脸盈盈,“你真可爱。往后还是要小心点为好。”
      步若的脸顿时红得可以煮开水,煎鸡蛋,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添影将手轻轻放开,“跟我在一起,你就真的那么难受么?好罢,你先退下去。”步若轻轻回抱,然后像是碰触到毒蝎猛兽一般,匆忙后退,竟是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回。
      添影在后面,微微一笑。

      流光一瞬,转眼间,竟是两年时光。流景,转瞬即逝。

      四
      步若掂了掂手中银两的重量,不由得展颜一笑,这下,能买顶好的茶叶,冲沏给添影吃了。平时倒是闲得发慌,说是贴身侍女,平时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累的事好做,也无以报答。
      走向茶铺,由于是熟人,勉强打了个八折,买下碧螺春,仔细地搓揉观闻一阵,发现是顶好的珍品,便更为欣喜。
      打了包,放在怀中,匆匆往回走的时候,却被人拉住了衣角。
      回头一看,是个穿着打扮不凡,气质清雅的道士,看来只有二三十多岁,衣冠楚楚,步若微微蹙眉,看着拉着衣角的手,厉声道,“您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
      道士一听,微愣了一会,尴尬地放开,道,“步姑娘,你若是不听贫道的话,这些天内,必定会有一场不小的血光之灾。”
      步若从小便听多了这样的神棍蒙人的话,也不在意,便敷衍道,“那该如何是好?”道士道,“我是好心,你怎么也得听一听,我一不要钱二不收其他东西做抵押,你听听也无妨。”
      步若想了想,觉得说的是,便停顿下来,颇有兴趣地问,“如何会有血光之灾?莫不是我印堂发黑,手脚软弱无力,瘦若枯柴?”她说的,都是些神棍为了欺人钱财而说的话。
      道士道,“你别不当一回事。你可听说过‘吞酒童子’此等妖怪?”步若想了想,这些年在添影的灌溉下,也听了不少神怪志异故事,东瀛的也好,大唐的也好,倒是真没听过什么“吞酒童子”,便道,“那是……?”

      道士流利地说道,乍一看来,像是背书,“吞酒童子,是从东瀛来的妖怪,在大唐,鲜少有吞酒童子的踪迹。而他们不同于平日的采花大盗,乃是看来衣冠楚楚的风流少年,实则……”说到这里,道士住了口,凑过去,与步若轻声耳语。
      步若一听,觉得没什么,耸耸肩,道,“那又如何?”刚说完,觉得不大对,便道,“莫不是……”
      道士讪讪道,“姑娘真是有慧根,不入道家,真是浪费。没错,你的院落中,便潜伏着一只吞酒童子……哎,小姐,你等会,等会再走也不迟!”步若气愤地站了起来,“你想说,我家主子,季添影,就是吞酒童子?”
      道士吃了一惊,赞叹道,“真是聪明!”步若气得下唇微颤,“你这是说什么!他若是吞酒童子,早就对我下手了!何必等个三两年!”
      道士见她如此生气,不由叹了一口气,递过去一把尖锐的桃木剑,“这把剑,送给你罢,真正遇到麻烦之时,就……”余韵未落,道士将手移向脖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如此便可消灾免祸。”
      步若迟迟不接,“这……”
      道士索性将桃木剑递了过去,送到手边,“这把桃木剑,乃是大师傅开了光的,早已通了灵性。今日我好心救你,你就收了罢。”

      步若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在手中反复掂量,发现木质极好,光滑顺手,还泛着暗哑的光泽,是好货。
      步若道,“那……要多少钱?”道士微怒,“我给你这把桃木剑,是给你防身用的,哪要什么钱!你真当我是那些欺人神棍!不信也罢!”
      说罢,便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步若有些疑惑,看着那把桃木剑,觉得平时用来练剑也不错,这把桃木剑,厚实沉重,是上等品。
      不过那道士的话,倒是真不能信。
      添影待自己仿若手足,怎么会害自己?
      看着那柄桃木剑,不由得骂道,“我要是信你,那我真是被狼吃了心肝。”

      回到院落,凝神,沏好茶之后,送了过去。回来的时候,步若心神不宁,好些次,险些跌跤。
      那道士说的话,也不是全错。
      他又图不到什么,还赔钱给了她一把上等桃木铸的木剑——
      难不成,添影他,真是——
      想到这里,步若利索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冲到池子旁,愣是浇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冰凉一片,总算是,清醒了一点。
      添影恰好路过,便好奇地问道,“阿珂,你这是……”步若摇摇头,将额上的水珠甩落,“没什么。”
      添影微叹一口气,脱下长袍,轻巧地覆在步若瘦弱的肩上,“你这样会受寒的,你从小身子骨就较寻常孩子要弱。听着,不是我唠叨,你一个姑娘家,也该学学潋滟,你天天和她呆在一块,她的心思慎密你怎么到是一点也没学到?以后要保护好自己才是。”
      步若一听,双颊不自觉微微发红。
      之前的自己,真是荒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夜晚,步若悄悄爬上屋顶,轻巧扒开酒壶的塞盖,酒香扑鼻而来,竟是要将人的所有神智脑髓都给融化一般,馥郁甘甜。
      步若跟着嗜酒的添影三两年,其间尝过不少酒,当然知道这是上等的竹叶青,年数光是闻一闻,便知道不少。早上,姓般的姑娘送过来这壶酒,说是要和添影做个朋友。
      步若舔了舔干涩的舌尖,将瓷碗搁置在膝盖上,就往杯中倒去。只见那琼浆玉露,如同甘蜜一般,粘稠得化不开,在那里吊了老长一截,迟迟不肯掉下来。
      步若气急,险些将整壶酒都给劈烂。
      结果,干脆一个手刀甩过去,终于将酒给弄了满满一碗,光是闻着那酥软香甜的气息,浑身的骨头便被抽了一半似的。步若细细地舔尽手上的美酒,只觉得酒香扑头盖脸而来。
      瓷碗不知是用什么烧成的,竟然呈现半透明,上面的玉龙浮雕,栩栩如生,映照着那满碗的暗色陈酒,呈现奇异的琥珀色。
      秀色可餐。
      那碗酒根本吃不得。浓稠得几乎将人的唇齿都给黏成一团,步若没喝一口,便要活动活动唇齿,以免再也扒不开。
      喝完半壶酒,步若轻巧地盖上塞子,头顶是如水月光,将其偷偷送回酒窖,满足地将唇齿间残余的甘露舔尽。

      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一切,步若刷完牙,照常回到添影的房间,反复地闻过自己的嘴,发现真的没有味道,她才放下心来,轻声敲开门。
      添影似睡半醒,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莫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步若暗叫不好,只得傻傻赔笑,好在添影也不在意,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今天潋滟将我唯一的枕头拿去洗了,那你来陪我睡罢,没了枕头,我多半睡不着。”
      步若看着那张秀致的面容,头脑微微发涨,推辞道,“你不如叫潋滟来罢……”话音未落,添影便微微吊起眼角,斜睨着看她,道,“她都十八了。只有你还才十五六。”
      步若气得咬牙切齿,只得应承,尽量拖延时间,缓步走过去,心底大叫不好,别扭地躺在添影的身旁。
      添影的鼻尖微微颤动,添影睁开眼,神情狠戾,步若从未看见过如此生气的添影,便呆着不敢动了,添影怒道,“你喝了那壶竹叶青?”步若一时也不敢推辞,傻傻道,“是,刚刚喝了一些……”
      添影猛地站起来,催促道,“你快去,找潋滟,叫她给你一些反胃药,快些吐掉。”步若莫名其妙,“难不成吐出来还给你?”
      添影的额前头一次如此汗湿,紧张之极,“那竹叶青里,掺了百里香!”

      百里香,洒在人的身上,会迅速引来各种毒蝎蜘蛛,最招毒物喜欢,越毒的毒物,闻到这种味道,便越喜欢。
      浑身爬满毒物,何种结果,自然不得而知。

      步若道,“这方便。不过,也不用吐出来罢?”添影低头,微微赧然,“百里香搀上竹叶青,便是……”步若好奇,追问道,“是什么?”
      添影抬起头,眼底波光闪耀,“低级媚药。”
      步若只觉得脑间似乎被人点了一簇活,烧得脑中一片模糊,道,“那、这……”添影道,“这个还好,可以抑制。你只需要把头浸在冷水中便够,不过,你今夜怕是要受苦了,你会想着你心仪的人,幻想着……咳咳,如何共赴巫山云雨。”
      步若只觉得浑身像是被燃烧一般,热了起来,“我热……”添影叹道,“早就应该先叫你去了的,你在这里呆着,我给你拿一盆冷水来。”
      步若紧紧攥着衣袖,眼前呈现一片罗帐,分外旖旎。添影躺在其中,面露艳色,眼若含春,面若桃李,好看之极。
      步若心中搀着一把无名火,径直扑上去——
      正在此时,一盆冷水浇头而下!
      步若的眼前重新呈现该有的景象,那张秀致的面容重新出现在面前,逐渐地,又与方才的景象相融合……
      添影叹了一口气,将步若拥在怀中,却听她在悄声呢喃,声音温软迷离,“添影……我……”
      添影顿时像是被惊雷给劈中一般,许久不能言语。

      翌日。
      步若醒来之时,只觉得脑袋像是被无数尖刀切割过一般,疼得刺骨。
      添影以手撑着脸,眼下有一小抹微青。
      步若推了推添影,道,“去床上睡,在这里容易受凉。”
      添影猛地醒了过来,看见步若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容,微微发愣,许久才道,“啊……好。”竟像一个初识恋爱滋味的少年,不知所措,脸微微泛红。
      步若不禁想起昨夜的遐想,退后一步,跌倒在地,连忙连滚带爬地爬了出去,好似看到了毒蛇猛兽,避之不及。
      添影站在身后,看着步若远去的背影,微微迷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吞酒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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