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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座敷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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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千砂浅笑盈盈,不施粉黛的面容谈不上清秀,却干净纯澈,面色带了些兴奋的淡红,露出仿若编贝的细牙:“给我贺礼。今日,可是我的生辰。”
院子里已经结了不少的彩带,周围的仆从东奔西走,怀中抱着各种贺礼,匆忙地奔走着。
千砂穿着白底散花和服,缩在门廊下,蜷缩成一团,轻声道:“还不快给我?等会父亲会要我去大堂。”
少年嘴中叼着烟斗,袅袅吸了一口,暗黑的眼眸黑如子夜,其间有火光融融,渐渐集结盛满大火:“我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好命运,这便是我给你最好的礼物。”
千砂微微蹙眉,“就这样?”
少年点点头,较起千砂来,竟是矮了半个头。过去六七年了,仍旧是一副十二三岁少年的模样,眉眼仍然是未长开的青涩模样:“那你还要什么?我不能够走出这个庭院。”
千砂气急,猛地站起来,却磕到了厚重的门廊,只得蹲下来,吃痛地看着少年,恶狠狠地道:“我算是看清你了!”
桃栀取出烟斗,吐出一口浅淡的烟雾,直扑千砂黛色的眉眼,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狐狸:“疼不疼?”
千砂气得一脚踢过去,少年轻巧一闪,生生地躲过了这一脚,千砂脚一崴,好不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洁净的和服沾惹了不少尘埃,只因门廊下是无人打扫的地方。
少年隐去烟斗,将清淡秀致的眉眼凑过去,眼底是暗沉的水纹,他欺上前去,笑得好不得意:“你就从了我吧。”
顺势一揽,怀中便摸索到了一管纤细的腰肢,轻声一笑,故意装出猥琐的模样:“来,小娘子,给相公香一个……”
余音未落,千砂气急败坏地给了一个窝心肘,少年吃痛地缩在一边,倒在地上,愤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是开玩笑,你也不必这么认真罢?”
千砂气急,狠狠地啐了桃栀一口,运足力道,就是一记惊天狮子吼:“你给我滚!”
余音绕梁。
声音一直传到不远的大堂,坐在大堂前,正在不断炫耀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聪明懂事,纺线织补无所不能的老爷,闻言,脸立刻一沉,变成了锅底。
周围熟识千砂的人,也齐刷刷低下头,敛目不语。
老爷气得嘴唇不断发抖,额前深浓的沟壑更为深刻,吩咐周围的随从,刻意压低了声音,尽量以最轻柔徐缓的声音,悠悠道:“你们、你们把小姐给我请回来!这丫头,不教训,实在是不行!真是太、太不、太不懂事!”
闻言,初见连忙深深一鞠,着急地跑出去。
少年吃痛地站起来,秀致的眉眼微微扭曲,他长袖一扫,便将千砂污浊的长袍扫了个干净,轻声道:“你回去罢。老爷派人来找你了。”
千砂闻言一愣,威慑道:“你给我乖乖在这里呆着,等会我再来好好收拾你。”
说罢,笨拙地爬出去,跳上长廊,拂袖而去。
桃栀低垂下眉目,清秀的眉目一瞬间黯淡下来。
依旧蜷缩在长廊下,少年将隐去的烟斗重新显现出来,再次端在嘴旁,加了些许新的茶叶,悠悠地吸了起来。
捏指一算,少年原本像是稀释的浓墨一般淡开的眉目,重新紧蹙起来,浓墨再次聚合。
过了两三炷香的功夫,少年从门廊下出来,径直显现在门廊,轻声往前走着,一直走向千砂的房门前。
他轻轻弯腰,径直穿门而入。
千砂跪在那里,圆润的膝盖下是一块粗硬的木板,上面有凹凸不平的圆齿。
桃栀笑脸盈盈地看着她:“怎么?需不需要我陪你?”
千砂一个巴掌甩过去,桃栀头轻轻一歪,便躲过了这一巴掌,心有余悸地道:“你吃了火药?”
千砂敛眉,道:“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惺惺。”
少年哭笑不得:“我怎么就假惺惺了?”
再看看窗外,夜色如同泼墨,暗黑一片,只有这黑暗的房内,悠悠燃烧着一管蜡烛,独自垂下深浓的热泪。
刚想拍一拍千砂纤薄的肩,桃栀却扑了个空。
再看看自己的手,没错,早已显现了实体。
少年愣了一愣,许久无语。
已经到头了。没想到却这么快。
少年轻轻低垂眉眼,偷偷抬眼,像是窥视着珍宝一样,暗自注意着无言的千砂。
千砂回过头来,道:“你怎么了?”
桃栀没头没脑地就是一句:“你将手递给我罢。”
千砂轻轻眨了眨清透的剪水双瞳,道:“为何?”嘴上虽然是这么说,但终究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桃栀将手覆盖在千砂淡色圆润的手掌上,却扑了个空,一直贯穿到手掌下,无法碰触到。
千砂微愣,再次抬眼一看,少年黛色的雅致眉目,却变得半透明起来。
千砂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心底有微微的悸动,颤声道:“你不是已经,显出实体了吗?”
桃栀阖上眼,问道:“你可知道,座敷童子,只能在谁的面前显现吗?”
千砂微愣,过了好一会,才生硬地答道:“只在……孩童的面前。可以称作是附在家中的玩伴。”
桃栀道:“今天,是你十五岁的生日罢?”
千砂微微迟疑,终究还是将头微微一点。
桃栀抬起眼,竟语不成声:“我、我知道了。”
千砂问道:“知道什么?”
少年的声音已经隐隐带了微微的鼻音,“过了今夜,你便再也,不能够见到我了。从此,你便会忘记我,正如初见那般。”
千砂不自觉抬高了语调,叫道:“我不信!”声音尖利得仿若顽童在刺刮硬物。
随即,她扬声道:“初见!过来!”
话音刚落,初见便匆忙走进来,道:“小姐,怎么了?”
千砂问:“你可还记得桃栀?”
初见愣了愣,思索了半天功夫,也不知道千砂在说些什么,问道:“小姐,你在说什么?你的玩伴或是仆从中,从来没有名为桃栀的人呀。”
千砂不住地比划着:“就是……就是那个……哎呀,座敷童子呀!”
初见掩嘴一笑:“小姐,你怕是脑袋磕到了墙罢?什么座敷童子?那可是传说中的类似神明的存在,哪可能在这里出现?好生睡一觉,明早便知道了。”
桃栀身形微颤地站在初见的面前,初见仿若未见,仍旧笑道:“你莫不是被老爷罚得发傻了?”
千砂颓丧地垂下手臂,轻声道:“初见,你回去罢。”
初见轻轻一鞠,便退出去。
再看桃栀,原本半透明的身姿,此刻已经接近透明了。
千砂几乎是怒吼着,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现在就能够看到你!”
少年低垂着黛色的眉眼,无语凝噎。
千砂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径直摔落在榻榻米上,她急道,“桃栀,别生气了,我知道我今天是过了头,以后我便不会了……”
少年索性低垂着头,仍旧不语。
千砂竟是落下泪来,道:“桃栀,你是座敷童子,一定能够让时间倒转的,你倒是快呀……”
少年仰头,黛色的眉目淡到看不清,空能看见一副空荡荡的淡色轮廓,犹如用稀释的墨轻轻描摹一般,模糊不堪:“千砂,你知道的,我只是附在家中的玩伴,无多大能耐。我甚至连门都出不去,何尝能够让时间逆流。”
千砂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来。
少年轻轻叹一口气,示意千砂躺下来。
两人就此相对,千砂躺在那里,几近僵硬。
桃栀定定地看着她,不语。
两人相视着,一直到天明。
天蒙蒙亮之时,千砂抵挡不住瞌睡虫的猛烈攻势,眼帘半遮不遮,最终还是将眼皮尽数敛去,会周公去也。
桃栀轻声一叹,仍旧望着千砂熟睡的面容,安恬平静。
清晨。
千砂睁开眼,眼前一片空荡。
饶是大大吃了一惊,朝着前方扬声叫道:“桃栀!你出来!座敷童子!老混蛋!你要不出来,我就把你的牌位推翻!你出不出来!你要再不出来……我、我、我就……”
语不成声。
少年正对着她,跪坐在榻榻米上,直视着她。
千砂仿若未见,仍旧朝着少年的方向不住地喊着。
少年眨眨眼,轻声吸了吸鼻子,硬是把满腔的酸楚逼回去。
千砂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如果不出意外,想必也是最后一个。
他只能够守着这空旷的房屋,随着这家族的兴衰变迁,一直流向岁月的尽头。
不出意外,这家中的香火会绵延不断。
而他不能。
五
千砂秀致的眉眼紧紧阖着,宛若闭合的淡白贝壳。
她伸出手去,在四处不断地摸索着,口中喃喃自语:“桃栀,你在这里是不是?”手尖无意中碰触到门廊的木柱,便欣喜地抱紧了,睁开眼,却没想是一根有些腐朽的木头,悻悻地松了手。
千砂继续摸索着,脚尖无意间触到一块硬石,径直倒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竟是昏迷过去。
初见匆忙地命其他仆从过来,将千砂搬到房中去。
少年站在远处,就坐在千砂的身旁,低垂着眉眼。
千砂躺在榻榻米上,发了高烧,口中不断地呢喃:“你为什么躲我……我知道的,你就在这里……”
少年坐在她身旁,竟是落下泪来。
他一时忘情了,伸出手去,却摸到一片虚空,只得收回来,愣愣地看着高烧不断的千砂,在那里独自轻声呢喃。
少年弯下腰,在千砂额前轻轻一吻。
随即,化作虚空,消失不见。
暗黑的储藏室内,微微腐朽的牌位上,因几夜不停的细雨,而渗着细密的水珠,仿若垂泪一般。
六
往后二年,安积家长女安积千砂,嫁妆便是一个安积千砂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的木质牌位,与百两黄金,嫁入长野家为妻。
往后三年,安积千砂喜生贵子,命名安积桃栀。
过后十年,安积家与长野家计量好,共同迁往京都,途中不小心遗落一个木质牌位,因其寒酸腐旧,其间供奉的神明更是闻所未闻,便无心去捡,顺势遗弃在路上。据说那牌位一摔落于地,便自行消失。唯一看到的两位家仆也未多去关注,任其自生自灭。
同年,迁都成功,安积家仅有的二名子嗣中的长女安积千砂不幸身染疯癫之症。
此后一年,长野蓄久休妻,安积千砂重归娘家。
此后二年,安积千砂因其疯癫之症发作,跳入河中,打捞上来之时,奄奄一息,最终不治身亡。
此后三年,安积家渐渐败落,安积迦叶因强抢民女、大肆聚赌而被斩首。至此,两位子嗣俱亡。
此后五年,安积家因贪赃枉法,满门抄斩。
家中的值钱财物上缴国库,剩余的皆被左邻右舍一抢而光。
原本是天皇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的安积家,就此败落。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
此后十年,雪野家迁往京都,将此地夷为平地,雪野家建于此上。
此后,不知为何,原本在京都饶是有些贫困的雪野家,从此因从事茶业,一举夺下京都富商之首。
从此,据说在雪野家中,供奉了一个木质牌位,原本半腐朽的木牌,如今漆上好漆,每年添上些许上好木料,用以加固。每天都供奉些山珍海味,都是那些穷人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味珍馐,好生供养。
其间写着几个大字:
桃栀座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