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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绝笔 ...

  •   2014年春节后,天气回暖了几天便迎来了倒春寒。
      农历正月十四,杨溢去世的消息便冲去了节日余下的欢乐,同学群中集体沉默。
      五天后,同学们齐聚桃花山公墓送杨溢最后一程,尽管生病时他谁都不愿意见,这时候却谁也不愿意不来。
      “林一念怎么这时候了还没到?”何书会低声问旁边站着的向晚。
      向晚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话。其实向晚停车的时候便瞧见了停在最角落的一辆白色轿色,她只需扫一眼便认识那车,江均新买的大众,她自然明白林一念是早来了。
      一切程序走完,人们陆续散去,只留下叶脉一个人。
      又过了一阵,停在最角落的那辆车里江均和林一念一身黑衣捧一束花牵一条狗走出来,朝最上面行去。
      “来了。”叶脉说。
      “来了。”林一念回。
      “给你。”叶脉将一个紫红色的木盒子交给她,“整理他东西的时候发现的。”说完便朝山下走去。
      江均将花束放在碑前,抱着九妹和林一念并肩站着行了礼。
      林一念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封信和一个笔记本,最下面还有一张褪了色的照片,她高中时期的证件照。
      “我去那一面走走。”江均说。
      “这是陵园。”林一念白了他一眼,“我们的事你都知道的,现在还有什么你不能听的。”
      江均自知方才的话很没脑子,只得揉了揉九妹的头。
      林一念则直接坐在脚下的台阶上,返过身望一眼碑上杨溢的照片,身穿军装,威武神气。她转过头,俯视着脚下一排排的墓碑和塔柏,又望向远处。
      “再过两月,梨花就开了吧?”
      “嗯,梨花阴历三月开。”江均回答道。
      “对面的梨花沟,一到梨花开的时候,满山雪白一片。当年我和杨溢逃课的时候来过一回。”
      “你还会逃课?”
      “被杨溢挑唆的。”
      “看来我比你乖,我上学的时候可从来没有逃过课。”
      “后果就是被罚做了一套卷子,还一定要达到老师要求的分数。不过,我们达到了。杨溢的成绩挺好的。”
      “是啊,不好怎么能上军校。”
      “因为他爷爷,他外公,都是老红军。他对军营,有一种迷之向往,他觉得只有那个钢筋铁骨的地方,才能承载他的青春。可是……”林一念嘴角歪了一下,“他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很风光,从老师到校工,几乎没人不认识他的,他成绩好,热情而阳光,感觉可以照亮身边的人,他一定以为以后的人生也会和当初一样,只要是金子,就会发光,只要努力耕耘,就会丰收。”
      林一念的嘴角又歪了一下,一丝苦笑更加明显了。
      “他如果知道他毕业后是分到那么偏远的一个小镇上,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那么向往?论成绩,论表现,我相信,他一定是优秀的,可是,莫子庸是连长,他却……天道酬勤,哼哼,命运有时还真是不公啊。我不知道这些年他都是怎样苦熬过来的,但是依他的才华,他不该被埋没在那个地方。”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林一念淡淡地一笑:“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
      江均又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挠挠九妹的头,半天才接道:“其实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按我理解的杨溢的个性应当属于和我们差不多的一类人。林一念,你有为了前途去讨好过谁吗?你有为了当店长去故意地迎合你的老板过吗?你不会。同样,纵使杨溢有一身的本领,你要他为了工作升迁去讨好谁,为了工作岗位去走后门,他一样办不到。性格决定命运,只要他没违背初心,没辜负自己,哪怕他在世人的眼中是不如人意,但他的内心始终是坦荡的。”
      林一念又转过头望了一眼碑上的照片,杨溢一脸坚定地看着她。
      “这个周末再去看看那个一楼带个小花园的房子吧,远是远了点,不过现在也有车了。关键是我喜欢那个小园子,可以种点小菜,养点鱼,九妹和丑丑也有个撒欢的地方。”林一念摸着九妹,看着它身上日渐变白的毛发。
      “行,喜欢就订下来。”
      “李红的照片,你抽个时间去翻拍一张,你屋里的那张都退色了,让相馆的师傅修一修。”
      “嗯,其实……我是怕……”
      “她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我不会介意这些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个地方,放着那个他很少提起但又念念不忘的人。走吧,起风了。”
      晚上,等江均离开后,林一念靠在床头翻开盒子,打开那个已经带着些许霉味的笔记本——

      今天忘记带数学用表了,昨天老师就说了每个人都必须带上,怎么办?
      虽然觉得老师是小题大做,都高中生了还检查课本,但是我也不想搞特殊。
      下楼去7班借吧,没想到我杨溢堂堂学生会主席,校广播站站长,各种大会小会的主持人,借一本书居然还被拒了,被拒绝了,哈哈哈。
      那个女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挺奇怪,就是像在哪里明明见到过,却又想不起来。

      今天去还书,又是她,还是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好像谁欠了她钱一样。
      我留意了一下,两次去7班都上的数学课,都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定是数学学得很不好的,老被柯老师骂。柯老师谁啊,全校有名的暴君,哈哈,数学差还非得上理科班。这是不是就是传说的自做孽,不可活。

      自做孽,不可活。林一念重复了一句,脸上漾起笑来。翻下一页。

      今天又遇见她了。
      不过,很遗憾,不出所料地,又没好脸色。因为我撞了她,导致菜汤撒了她一身。
      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是不是踩狗屎了,怎么在哪里都能遇见她,更气人的是被她用球砸了还被骂不要脸。
      啊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林一念看着那一串啊啊啊,笑了起来。

      今天又被骂了,对,又被她给骂了。而且我还是主动去找骂的,我是不是犯贱啊。我明明在操场上打篮球打得好好的,鬼使神差看见她拿着书朝教师公寓的方向走。学生都穿着一样的校服,我怎么就能那么肯定是她呢?
      看着她埋头小心翼翼地收捡地上那么细碎的桂花,这还是往日那个炸毛的女生吗?反正在那一瞬间,我觉得那一幕是温柔得无以复加,整个人都充满了阳光,如果把那一瞬间拍下来,那图片都会散发着桂花味的。
      心旷神怡,沁人心脾,是不是就是这样。

      我偷偷向她同桌施林打听了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为了不显得故意我算是绞尽脑汁,比解十道附加题还伤脑。结果有点意外,人家的数学不但不差,还考过第一。不过那又如何呢,谁叫7班的数学是柯老师了哈哈哈。
      悄悄地收集了一包桂花,我一个大男子扫那些花的时候,竟有种林妹妹附身的错觉。可如此,居然被人家拒收了,拒收了。
      林一念,你等着瞧。

      林一念的嘴角自然地翘了起来。

      今天的广播稿居然是她的,字写得还行,文章马马虎虎,不过配上我的深情朗读,反应据说挺不错。
      只是,她父亲不在了,还是有点替她难过,也有些理解为什么她像只刺猬一样地防备了。

      今天见到她热心的一面,不过以她那身板,怎么背得住何书会。还是要为她推杨明雄那一下而鼓掌,有女侠风范。
      下午教务处的老师让弄电脑,特意去调了一下她的资料。
      林一念,曾用名:林金凤 身高1.66米体重 53公斤家庭住址:资水县向阳镇大林湾村……
      哈哈哈,好开心。

      发现她今天在小林子里看红楼梦,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她的伶牙俐齿。

      什么意思?她明明在看红楼梦,等我看红楼梦的时候,她又看起了三国。

      今天我发现这小女子倒还挺听话,居然听从了我的建议,只是投稿的方式也太不光明正大了,偷偷摸摸的,搞得自己像做贼。

      欧耶,她居然答应请我吃饭。
      ……

      看着看着林一念眼前的文字便模糊了,这一字一句,都是当年鲜活的曾经。只是她想不到,杨溢会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她抹了一下眼睛,一页一页地将笔记本翻完。
      信有三封,两封是军校的专用信封,一封是寻常的,上面只写着林一念收四个大字,四个依旧显得稚嫩的字体。
      信口没有封,林一念拿起一封军校专用的信封,取出信纸来。

      林:
      你还好吧!
      我实在是没脸给你写信。
      想当年,你为了学习是怎样的努力,一个人在小林子里背课本,每天必然学习到教室熄灯才回寝室,你从7班进到8点又是怎样一步步上升到让人不敢轻视你的名次,这些画面现在还仍旧清晰地存于我的脑海中。你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和目的,我怎么会怀疑你呢?我怎么就能产生出相信的意识呢?
      我真觉得我比猪还愚蠢。
      愚蠢的我甚至把之前写给你的信一把撕了,这刻,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那天在向阳街上,透过人群看见你与你的笔友坐在一起,两人满面春风地聊天,当那个小孩子快跌倒的时候两人又一脸焦急地去扶起的时候,那一瞬间,我的确是丧失理智了。打心眼里,我当时竟相信了施林的话,觉得你们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至于可能性,我完全忽略。
      我真是比猪还愚蠢。
      这些年,我一直在期待着你的主动,我曾经是那么自信地觉得,你也是喜欢我的。不喜欢,你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理睬一个你称之“不要脸”的人;不喜欢,你怎么会在我受伤的时候不顾嫌言碎语替我打饭洗碗,(那和你与杨明雄的“交易”是两码事);不喜欢,你这样一个好学生怎么会与我一起逃课;不喜欢,你怎么会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同我去看资水的桥,资水的山;不喜欢,你怎么会和我一起照顾那些狗狗和我一起在小林子里拼我们俩名字的瓦片……
      然而,我还是比猪还蠢。
      我为什么要一直等待着你的主动,尽管我写了好几封信,为什么我就不能打听打听你的消息然后主动去联系你呢?谁先谁后,真的那么重要吗?
      说到底,我还是对自己没信心,没信心所以才宁愿选择等待。等待着你的主动,来证明我的付出是有意义的,等待着收获……
      我是如此地蠢。

      杨
      2004年.春

      林一念又打开另一封。

      林:
      你还好吧!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与你对话了。
      我在脑海中无数次地想像过你上大学时的样子,你走在人来人往的学生中,自信满满,一路春风。你曾经那么努力,现在也必然优秀,你一定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老师得意的门生。
      脱下充满稚气的校服,现在的你一定十分十分美,因为资水一中那么宽敞松散的校服都难掩你的俊秀,何况你现在已是一个见过外面世界的大女孩了。
      我无数次幻想过你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图书馆,安安静静地看书,默默地记单词,就像当初在一中的小林子里一样。
      我也想像过你有男朋友了,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个子高高的,身形匀称,干净,阳光,开朗,无畏一切。我不知道要怎样优秀的男生才配得上你。但……终究不会是我了。
      你一定想像不到现在的我是坐在大山里的一个偏僻县城上给你写这封信,换成几年前的我,我也想像不到。
      推开窗户,不远的地方是山,山的那一边还是山,谈不上有多喜欢这里,虽然不讨厌,但这与我当初的梦想,毕竟相去甚远。
      梦想,乍一说起,怎么感觉竟如此遥远。
      明明,我们当初谈论梦想时的那些话,仿佛还在耳边。
      叶脉在这儿的中学支教,其实我是不希望她来的,我怕我承受不起这份……我更怕我不得不还。
      我也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回你工作时的样子,你穿着洁白的大褂,满脸和蔼地对待每一只动物,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替它们检查,医治。你工作的样子,就是天使。
      得知你把九妹收养了,我真替它高兴。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我很羡慕它。

      杨
      2006年.春

      最后一封的信封显得比前两封新多了,开口处连一点折痕都没有 。林一念取出里面的信纸,信是用小学生的作业本写的,字体比前两封规矩,看上去有种刻意的工整。

      林:
      亲眼看到你好,我很开心。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优秀,还要漂亮和端庄。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好像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你会来看我。
      尽管我很矛盾,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我一直期盼着我还能像年少时那样,带着一脸无所畏惧的笑意,轻轻盈盈地站在你的面前。然而我终究是畏缩的。
      我一直停留在见,或不见的边缘。
      我又是害怕的。我怕这对你来讲,是一种负担。所以,我又情愿咱们此生不复相见。
      我一直觉得我是欠你的,也欠叶脉母女,我不是一个好友,也不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
      高中毕业时的那封信,你其实并没有收到,因为我曾经在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它。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了。
      可是你在我面前竟然说是你自己搞丢了地址,林,你太善良了。
      我向汪若吟打听过你现在的情况,得知江均在你身旁照顾着你,真好。你是一个好姑娘,希望他也是一个好男人。
      手术,我不打算做了。这三十多年来,真心自己选择的事没几件,到最后,我要再坚持一回。用无休止的放疗来换取未知的生命,不如安安静静地结束吧。人,终有一死,不是我不想活,而是人最终抵不过命运。
      如果有来生的话,但愿我们还能是同窗,还能是同桌。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不再纠结和迟疑了,因为有些事,当时不做,后来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杨-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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