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21、竞?

　　杜平说:“我替你挑了个伶俐的丫头, 过些天我叫她过来服侍你.”

　　此时他人正枕在朝云膝盖上, 朝云为他慢慢按摩着隐隐发痛的额头. 大好的天气微闷, 杜平想, 又要下雨了. 每逢阴雨天, 他额头上的旧疤都会阴阴做痛. 以前, 他习惯一个人紧紧地皱眉或者狠狠地用手指挤压太阳穴来抵触抑制痛楚. 但如今, 有了朝云, 这样一个温和的女人, 轻轻揉抚着他的额头脑颅. 杜平想: 原来, 疼痛是可以这样温柔地抚慰的.

　　朝云是个温静的女人, 她的手指动作也很温柔和缓, 可她说的话…, 有时却像尖针扎在人身上, 猛不丁地令人一跳.

　　如今, 她淡淡微笑, 看着杜平, 说: “你不如娶我回家算了.”

　　杜平觉得太阳穴一突,整个人差没跳起来, 不敢去看她. 这一微侧头, 却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人, 仿佛刚来, 又仿佛在那里站了有阵子了. 杜平认得, 却是城内名人, 品萃斋的老板梁修涵. 于是忙借机站起来, 招呼道: “梁老板!”.

　　杜平听见身后轻软的衣褶响动,仿佛亲见朝云自他身后慢慢站起来一样. 那是一种让人忍不住想回头的温柔存在, 实不知为何得此青睐, 也因为实在无法拒绝, 所以更加不敢回头.

　　不能回头, 只得往前看.

　　杜平听得梁修涵说: “真巧, 真巧. ...... 在下正要去吟秋姑娘那里, 路过此处, 不料杜老板也在.” 杜平心中微动, 却只是微笑.

　　两人场面话周旋了两句, 梁修涵告辞而去.

　　杜平和朝云静静站在廊上, 杜平听见身后朝云轻笑, “别怕. 放心回过头来, 我不会吃了你.”(从晴偶那儿篡改来的. ~~)

　　杜平尴尬, 扭头, 却岔开了话轻轻说: “梁老板喜欢你.”
　　园外通向沉香水榭的路, 即便只是走过一次的也知道, 断没可能路过最里角的凤箫阁才到任何别的地方. 当然, 除非走迷了路. 但梁修涵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在青楼里迷路? 杜平总算能够确定, 原来不是他因情错眼, 朝云确实是一个美丽得出众的女子. 她对他另眼相看, 只是善良…, 也许? ......

　　正想着, 却听朝云淡淡反问: “有谁又是他不喜欢的呢?”

　　杜平一错愕, 朝云冲他俏皮地微笑, “不用我上赶着去凑这个热闹了吧?”. 杜平咳嗽一声, 将头低了, 这姑娘竟看得如此清楚.
　　看得如此清楚又如此淡然处之, 连逢场作戏, 自欺欺人也不肯. 到底是生性冷淡无争? 还是太过自信自傲, 根本不屑在这红尘汤中湿了身?

　　看着这个低垂着头有些尴尬, 不知在想什么的男人, 朝云既不揣摩也无意叫他为难, 于是淡淡轻声说: “杜平, 我虽住在这里, 但这里并不属于我, 楼里地无大小都是九姨的. 在别人的地盘上招仆揽婢享福放肆充主人, 是要招人嫌的. 你便是再想对我好一些, 这里到底不是你的地盘儿, 不需费心为我请人打理四下了, 不然未必能为我省事, 反为我招许多麻烦.”

　　杜平一愣, 抬头看着她淡然温和的表情面孔, 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惆怅, 原来她刚才那一句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 ...... 她不是喜欢他想嫁他? ...... 当然不会……怎么会呢?

　　杜平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的, 解释着: “抱歉, 是我考虑不周.” 他想说的是, “抱歉, 刚才如此逃避问题, 并不是怕你纠缠我.” 但是这种话, 无论为人为己, 又怎么能说出口? 何况也已不必说, 只是他自做多情了.

　　朝云叹息, “对别人的好意如此回拒评点, 我这种人实在很不知好歹吧?”

　　杜平不知如何说. 他跟不上她的路数, 理解不全她的想法. 这个女子, 太奇怪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想来找她. 也许就是因为她如此与众不同, 所以他才特别愿意来找她吧? 她那一种仿佛淡然, 又仿佛是因历经沧桑的宽容而生的微笑与幽默, 让人觉得她似乎已将人生看明白. 在这个女人面前, 仿佛什么都不稀奇, 什么都不需要动容, 什么都是可以包容, 可以理解, 可以温柔和平以对的.

　　但是, 但是, 她的心在哪儿呢? 她是如何感触的? 她有什么想法? 她为何执着? 为何动容? 为何而笑? 为何而流露出那种历经沧桑的温柔与淡漠? 她什么也不说, 又仿佛什么都说太明白了. 明明这么温柔地存在着, 却如此飘渺虚浮, 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到底是没脾气, 还是太有自我了? 并将这个自我藏得太深?

　　好奇与迷惑冲淡了杜平本身的尴尬与烦恼. 他忽然想了解她更多一点……,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知道自己居然是个如此好奇的人……

　　朝云, 朝云不知道……
　　那一种让人觉得她什么都知道的处事不惊的淡然, 其实, 只是焦灼痛苦失望下消磨尽热情的淡漠, 很多事情, 她既没有想明白, 也不知道, 也不欲再想, 再知道……

　　梁修涵一路走出沉香水榭, 明明热闷闷的天气, 一片的暖腻温柔的色泽, 却慢慢飘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开始, 他以为是自己眼蒙. 渐渐重楼叠翠远墙近瓦都被一圈子毛边子咬住, 慢慢湿润地生长起来. 好容易, 温突突的脸上才觉得微微一抹潮气, 回头一看, 四处微茫朦胧的一片, 渐重...... 一点点沙雾颗粒幽浮在空气中, 无处不在……这样的好天气, 竟突然就降起雾来, 微湿温潮, 似尽数分析剖离开的雨的泪茫? 淡淡, 茫茫, 微温, 低郁, 无处不在.

　　今日降雾. 眼前一切迷离……

　　降了好一阵儿的雾, 渐渐下起雨来, 荷塘水响, 细细绵绵的声音, 打溅起水花子, 那一种水腥花香叶脆的气味朦朦胧胧穿了帘子散在屋中, 浸潮了空气. 吸入鼻中, 软软润润, 有分量的呼吸, 入了腔子, 方慢慢品出其中的味儿来, 那味道, 是惆怅.

　　吟秋半躺在床上, 手指温温, 指尖儿捏着一封书信, 保存的再好, 也终究旧了, 他, 已多久未曾来信? 曾记得的, 也是荷塘雨下, 他拖着湿淋淋的她, 说: “就剩我们俩了, 要好好活下去! 无论你身在青楼还是陶府, 你在我心里都是同一个人! 再哪里脏, 染不脏你的心! 你听我说, 清泠, 你等我, 等我去接你……”其实, 她都已籍没为官妓, 他又如何接? 她就算再不愿去想, 也还是明白的. 只是, 他说, 等他……是啊, 还有他, 只剩他了, 她, 要等他……

　　明明下了场雨, 却不见清爽, 反填了湿意, 夜里楼里房间里, 葛爷越发觉得气闷. 这一阵子三天两头带着兄弟来喝酒, 该见不该见, 想见不想见的人都没怎么见到.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干嘛跑得这么频繁. 喝多了两杯头晕, 于是晃出席去想到外头吹吹风解手, 枪杆和孤三立刻跟上来, 葛爷摇手, “没事儿, 出去撒泡尿而已, 出不了什么事儿, 总不至于跌到茅坑里去.” 枪杆枪杆子一样笔直的身子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站着只是不肯离开. 这娃儿十二三岁跟着他, 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 一年说不够三句半话, 却三辈子都不会忘了一点儿的恩义. 还记得他小时候偷拿他盘枪, 好重一杆子枪, 比他两个人还高些, 要不是他早看见接了过来, 不知会出什么事儿. 到如今, 屁大点儿娃子长得比根枪还标挺, 十数年来有他在身边, 比手里握着枪还安心. 尤记得他当年一句话, “爷, 让我拿枪, 让我跟着你, 只要我还有命在, 绝不叫爷有事.” 他说到做到. 如今说到做到的人已不常见了. 就是他自己, 说得多了, 也未必能做到, 他跟大哥说要保大哥的, 他到底也没做到. 这娃儿, 比他强.

　　葛爷拍拍枪杆的肩膀, 有些百感交集, 有些惆怅.

　　孤三说: “爷, 这两天不太平, 外省来了些人, 牵帮拉派摆明了要在洛阳抢地盘儿, 听说这些人都邪气得紧, 不知会出什么下作手段, 咱还是小心些好. 你就叫我跟枪杆儿跟着, 好歹咱这也瘪了一肚子尿, 陪您撒也壮个响头儿.”

　　葛也终于笑了, “你小子! 算了, 爷爷我撒尿还用人壮响头儿?” 又捶一把孤三, 笑道:“ 行了, 没事儿. 三两步路我就回来了, 就算碰上牛鬼蛇神黑白无常, 你别看葛爷我这一把老骨头了, 也能对付两下, 绝不能白吃了亏去. 你们兄弟坐着好好喝两杯.” 说着不由分说就走.

　　孤三犯为难, 景二爷不在, 九姨这两日也是不冷不热的不常出来, 那是再谁也劝不住葛爷的.

　　枪杆直性子, 却二话不说跟了上来, 葛爷回头指住他, “小四! 你这再跟可是瞧不起葛爷我啦?!”

　　这一说把枪杆给说住了. 葛爷知道枪杆儿是直勇性子, 不会耍这嘴上功夫, 但孤三那可就不一样了, 给他机会说话, 搅和着, 他这门也不用出了. 于是一说完就走, 绝不给孤三机会再贫.

　　一路出了门顺廊走去, 越是这不着意的时候, 偏就见到那着意上心的人. 这正看见不远处朝云抱琴要往一间房里进去, 想都没想呢, 他已远远忙叫了声, “丫头!”

　　朝云转头来看, 面上微愣, 随即微笑, “葛爷.”

　　葛爷尴尬, 不知说什么好, 老实说自那一夜九姨那里出来, 心里恻恻然, 这两天倒是故意回避朝云的, 既是为九姨, 也是为她省麻烦. 自己脑子里也乱, 又是帮里的事, 又是兄弟女人的事情. 倒想不到如今突然一见她, 忍不住就叫出来了.

　　看着她, 仿佛许久未见了, 这才知道自己心里根本没放下过她. 走近了几步, 却只能也只得含糊说着家常话, 无非是最近过得怎么样? 有事儿没有之类的. 颇让他松一口气的, 倒是她一路笑着淡淡说, 不似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但又一想, 这姑娘心里有话嘴上也不说, 不是受了实在受不了的委屈, 面子上绝对是不动声色, 让人又急又心疼. 可若是九艳又为难她了, 那夜一席话之后, 他倒真难开口责备九艳. 也许真是老了吧, 总觉得那么点儿的力不从心.

　　说着两句, 对这几天的不闻不问心下到底含疚, 爽爽快快的一个汉子, 说话倒有些期期艾艾, “这两天……我不常来, 也没个功夫看你. 你, 你那儿都好吧?” 说得连自己都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却见朝云笑眯眯看着他, “朝云明白, 葛爷不要担心……”
　　又说:“九姨对我,”

　　葛爷心下一突, 却听她继续说: “倒是置闲搁散, 不曾多加为难.”

　　葛爷正要放下心来, 却见朝云很会意的样子俏皮地眨眨眼, 说: “想必葛爷私下没少替朝云顶炮灰吧?”

　　葛爷极尴尬, “你这丫头!” 可尴尬却不及错愕, “……最近说话怎么, 怎么这么……”油嘴滑舌, 到底四个字儿没说出来.
　　直觉得几日不见她仿佛变了不少. 其实她的事情他倒也是听说些的, 只是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悄悄打理, 此时见着, 于是又说: “你不要担心, 楼里那些人欺负你的事我也知道. 杜老板, 彭胖子, 还有吕家那个谁谁谁的, 那种客人你不乐意接也不用太敷衍, 葛爷叫人暗地替你打发了.”

　　朝云却说: “葛爷, 您别担心了. 九姨跟你生气其实朝云也猜着了, 多半是因为您太关照我了. 九姨待你是极好的, 别因为我造成你们之间的误会.”

　　葛爷要说什么, 却说不出口, 只听朝云又说: “再说杜老板他们其实人不错, 有时候看人, 不需要多英俊美丽潇洒大方, 也不需要谈吐有致, 为人风雅, 家财万贯, 其实做人有那么点儿善心好意已足够了. 杜老板和彭公子都也是挺好的人, 至少不像某些客人那样动不动借酒装疯, 毛手毛脚, 把姑娘们来回戏弄.”

　　葛爷心里直想说: “如果九艳有你这半分宽厚.” 但这种话如何是能说出口的? 只得叹了口气.

　　才说了这会儿话的功夫, 一边已有灵巧的丫头偷偷去报了冯姑. 冯姑一想不是回事儿, 这上下也只装做不知情的样子上来, 远远笑说: “哟, 姑娘在这儿呢?”

　　正要说什么, 却仿佛忽然看见葛爷的样子, 忙低头施礼, “葛爷! 您也在呢?” 站直身子满脸堆笑: “刚才王老板还使人催呢, 我说这姑娘不是去了么? 怎没见人? 把老身担心的还怕你出了什么事. 这不忙赶上来看看. 看这跟葛爷在一处, 倒是我瞎操心了.”

　　天香楼里这许多日子朝云也不尽是白呆的, 如何不知道她这一番做作是什么意思? 于是笑笑, 道了个歉, 同葛爷行礼别过了往房里就去了.

　　见人都走进门了, 冯姑却又巴巴地问: “瞧我这脑子! 咋就不想事儿呢?! 葛爷这趟来是找朝云姑娘的吧?” 忙告了罪, 急得要自抽嘴巴子似, 急忙问: “我这就给您把朝云姑娘请出来吧? 里头我给王老板陪个不是, 叫人顶上, 这无论得罪了谁, 人我准定给您请出来.”

　　那殷勤样子葛爷不待见, 摆手道: “不用, 我就路过.” 看着她一脸粉, 一笑起来那满脸红红绿绿涂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粉渣子色斑扑簌簌抖. 葛爷皱了皱眉, 也懒得再多说, 就走了.

　　冯姑连忙让出路来, 心里正想着呢, 这事儿到底等别人告诉九姨去? 还是她自己跑勤快两步?

　　说早了怕人烦, 嫌她没担待, 不说吧, 人当她有二心, 藏耶着打算, 再不拿她当自己人. 这他妈的时机尺度还真不好掌握, 心里忍不住也怪, 都四五十岁的俩人了, 还搅和着一个小媳妇闹腾, 却把她也挤在轴心里磨, 这不折腾人么?

　　甩了帕子一摇一抖地踩下楼去, 到了前头, 四下看了一圈, 仿佛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把厅里头上茶端酒的小厮抓了一个, 问: “老八呢?”

　　小厮忙得晕头转向, 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了, 叫这猛一问, 只傻呆呆重复: “老八?”

　　冯姑心烦, 松了手在面前挥抖, 把人打发了, “唉算了, 算了! 去吧, 去吧. 问什么都不知道! 猪脑子也比你顶事儿!”

　　找了一圈儿也不见人影子, 心里上火, 眉头一扭. 死人! 脚上长轮子似, 一天不知道哪乱窜! 都是他带来这个祸! 堪堪得倒似她把朝云弄来的一样, 闹得这样, 如今九姨不知道心里怎么嘀咕她呢! 咋就自己想不开, 次次替他做这些个没名堂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