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14、第 14 章

　　高东临来找朝云, 又来.

　　才不过巳时而以, 楼里还没开张. 他自后门进来, 递给看门的老八一些碎银, 打听到朝云的住处. 这么清高的一个才子, 如今逛花街也逛出些门道了, 知道用钱开路.

　　钱买来的路, 钱买来的女人, 钱这东西虽然好使, 但也俗不入人眼. 所以他给钱时的样子也是很清高的, 头抬得很高, 眼里绝装不下钱.

　　他看家里那个河东狮时, 就好似看见一只为所欲为的钱桶, 就算她只站得远远的, 那股骨子里的铜臭气也已扑鼻而来, 俗, 俗得令人生厌, 俗得可恨, 俗得登不得大雅之堂. 这等登门闹事的事她也做得出来! 而且登的还是妓院的门! 丢人现眼! 不但在外头丢了人, 回来还要继续丢人, 且还想拉着他一起丢人!

　　原来侯大小姐自觉吃了亏, 气闷回府之后再也装不下一二分的温柔体贴, 郁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全部发作了, 大小姐脾气一一叫高东临见识了个遍! 哭着嚷着, 把高东临指着鼻子骂了个够, 还招呼府内下人等闲不许老爷再踏出府门一步. 这府里好一部分管事的下人都是侯大小姐嫁入高府时带过来的, 表面儿应景, 实底下只听侯大小姐的话, 这次有小姐命令, 更是没少让高大才子受气. 高东临士子脾气, 遭此一着, 又恼又羞又恨, 冷了脸要以口舌、不事舅姑、无子、妒忌、言表失仪等罪状休妻, 一一罗列在休妻书上, 条条引经据典, 字字铿锵入木三分, 是非要休了侯大小姐不行.

　　侯大小姐拿了休书, 手抖, 气的, 委屈的. 无子, 无子! 好大的罪名, 好大的借口, 亏他说得出来! 家里上下皆知, 侯大小姐自嫁入高府以来, 高东临根本就没碰过她. 新婚夜, 高东临说: “在侯府, 据说在下酒后乱性, 污了小姐清白, 害小姐泥足深陷. 做人千错万错不能一错再错, 再说亡羊补牢为时未完, 所以如今为保小姐安全, 高某这样的无行败德之人, 以后还是离小姐越远越好.”

　　自此, 两夫妻分房而居, 高东临借口侍母, 搬入西院佛堂旁的厢房暂住. 而高老夫人一向和侯大小姐不和, 侯小姐等闲不去西院, 不进佛堂一步. 而高东临倒好, 跟母亲一起迁入西院. 西院有偏门出府, 自此连大门也不走了, 只为了避开北院主居的侯大小姐一行仆众.

　　侯大小姐如今也发了狠, 撕了休书, 着人拿木条封钉西院偏门. 老夫人在佛堂里念经, 不动不闻, 慈眉善目里却是浓的连经文也化不开的厌憎和憋屈. 高东临却在院里看着, 看着问侯大小姐, 可要将他找个笼子一并钉起来, 挂牌上刻, “侯府大小姐猎藏禁脔一人”? 说着, 还微微笑着, 这样的冷嘲热讽让高东临自己也吃惊了, 原来他也可以诙谐至此, 呵. 说了, 笑了, 嘲讽了, 吃惊了, 掩饰不住那根深了的厌恶憎恨愤怒和无奈的消极的嘲笑.

　　侯小姐看着他高仰着的清冷俊美的脸, 哭了……

　　才子见不得女子哭泣, 就算不是佳人. 但高东临虽然是才子却不会安慰侯掌珠这样一个害他含冤莫白, 让他肩担起失行败德这种罪名的鬼计多端的女人. 那种朦胧间醒来, 发现自己正在众目睽睽下衣衫不整地和一个嘤嘤娇啼的女子躺在一张床上的情景, 高东临一生也忘不了. 酒后乱性, 淫人妻女, 捉奸在床,这种以前看见也要不齿的词语, 如今, 由围观人的目光中一个字一个字凿刻在他额头上! 这种耻辱……

　　高东临甩袖离去.

　　侯大小姐愣愣站着, 眼泪流淌, 吓坏了一干家人. 只见小姐生气了撒娇, 骂人, 打人, 等人哄, 却何时见她这样哭过?

　　西院门后斜斜挂了根木板, 孤零零地, 钉得狠, 却到底没钉住.

　　侯小姐回了娘家, 没有人留她, 他们都当她是瘟神. 侯掌珠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做错事的一天, 但自见过高东临以后, 她已不止一次地自问, 是不是错了? 错得已无路回头, 也不肯回头. 这冷床孤枕的高府女霸王她做得太辛苦, 撑不住了. 她需要回家, 在那个温暖的,有人疼她的地方歇一歇, 喘口气.

　　她不知道, 她已经有意无意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 而那个男人, 反过来伤了她的心.

　　侯大小姐走了……

　　高大才子也走了.

　　侯小姐前脚回了娘家, 高才子后脚去了妓院.

　　甚至等不得片刻, 亮堂堂的天光下, 已迫不急待地从后门买通了看门的进了妓院.

　　高东临急着去找朝云, 他打退了女魔头, 现在要去找那个被女魔头伤害了, 急需他安慰的无辜可怜的弱女子, 一个漂亮, 标了价钱的小女人. 他要去安慰她, 去陪罪, 去同她讨价还价了.

　　高东临来时, 朝云正在洗头, 一头长长的发丝要洗上一遍, 简直是工程浩荡, 以前有人服侍, 尚不觉得呢. 朝云不是个会打点自己的人, 拧干了头发, 只草草披在身后, 就端了盆子出到天井来倒水.

　　一盆水泼出去, “哗” 的一片响, 很快渗到泥土地里, 暗沉了色泽, 混成了泥, 再难分区. 难怪人们说呢, 覆水难收.

　　朝云正站直了身子回头, 就看见高大才子握了折扇过来.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见他, 朝云微觉奇怪, 但一贯不是多事的人, 正赶着心情不太坏, 于是遥遥点了个头算招呼过了, 拿了盆子便折回屋去.

　　高东临走过来, 两人面对着面走来, 一缕淡淡的清香混着水汽拂过, 然后, 两人错身而过. 高东临的温柔僵在脸上, 张了嘴欲待招呼, 朝云已离去一段了.

　　高东临微愕, 转头忙叫道: “朝云姑娘!”

　　朝云回过头来望着他, 有一些诧异. “有事?”

　　高东临张口结舌, 想了许多朝云见着他会有的反应, 想过她的哭泣, 想过她的委屈, 想过她的幽怨, 甚至想过她的气恼, 但却从未想过是这样, 这样的……

　　朝云好脾气地提醒他: “高公子, 叫我有事么?”

　　头发湿答答地搭在背后, 滴着水, 时间长了湿濡的一片, 着实不舒服. 朝云尽量面色温和耐着性子等着, 可也实在不愿意等久了. “高公子?”

　　高东临看着眼前那窄袖青布裙不施脂粉玉洁冰清亭亭而立的人儿, 迷惑了, 焦急而不知所措, 总觉得那张熟悉的面孔忽然有点儿不同了, 似是而非的. 这才想到, 其实平日里烛前灯下未必看清了她的真容……

　　“没事那朝云先走了.”
　　朝云笑一笑弯身施礼就欲离去.

　　高东临一慌, 忙上前来, 拉住朝云的手, “姑娘!”

　　朝云手里端着空盆子, 垂头, 望了望他抓在她手上的手, 又复抬头, 拿眼将他看了,“高公子, 先松开说话好吗?”

　　高东临一窘, 忙缩回了手, 慌急尴尬间只约略记得来意, 于是将银票拿出, 往朝云手里塞. 朝云两手都握在盆沿儿上, 无闲余的手接, 高东临一时收也不是, 给也不是, 僵在那里, 更是窘迫,皙白的一张脸竟微微红了, 光滑如瓷釉一般, 可要愧煞好些女儿家了. 朝云看着, 微微地笑了,笑得极容忍温和, 唉,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高公子, 这是干什么?”

　　那样温和容忍的笑眼下, 高东临觉得自己似个手忙脚乱的孩子. 这个在一个哭泣的女人面前可以冷静残忍地予以挖苦讽刺的男人, 在另外一个微笑的女人面前却是如此的青涩窘迫, 孩子一样.
　　高东临试图冷静下来, 试图将想得很顺很好的说辞拿出来用, “这…,这是一张银票, 你拿着.” 朝云的笑容微微的浅淡了, 啊, 弄明白了, 他来买她了.

　　一张银票不是八百两, 而是二百两, 她不说话, 所以他又补充, “你先拿着.”

　　朝云没有拿, 即便是摆在八天前, 她也未必拿, 这银票, 不但不够, 且来得迟了. 而为了这迟来且不够的银票, 她已被他们夫妻轮番羞辱了两次, 她不想再受辱, 也已不必. 为这个, 她再一次感谢葛爷, 也希望这一份感谢不要变质.

　　朝云没习惯转弯抹角, 所以直说了, “高公子, 谢谢你记在心上, 但我已经不需要了, 就当我那天随便乱说的吧.”

　　高东临错愕.

　　朝云又道:“ 高公子, 真抱歉, 麻烦你了.” 朝云欲转身待走, 却又被高东临拉住. 这次朝云脸上已经是厌烦. 就算她是妓, 但现在还没开张呢, 她没有这个必要周旋支应客人, 一次次把腕子给人捉来摸去.

　　“姑娘! 你恼我?” 说得那样急切, 他比她还像受了委屈.

　　朝云冷冷瞟着他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松开了另外一只握着盆子的手, 轻轻, 一根一根掰开腕子上扣着的高东临的手指头. “还不到打猎的季节呢, 何必老玩老鹰抓小鸡?”

　　高东临尴尬, 急切, 里头带着一点儿暗喜. 咦, 她生气了, 为他生气了? 真奇怪, 两个女人为同一个男人生气, 这个男人总忍不住有那么点儿暗自沾沾自喜, 反之亦然. 算是人类的通病吧, 自恋且虚荣.

　　他解释着:“朝云姑娘, 你听我说!”

　　“好呀, 你放了手慢慢说好么?” 朝云的声音依旧很温和, 加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娇软, 有些妩媚. 然后腕子上抓的那三根剩下的手指头便颇尴尬窘迫地自动收了回去.

　　“姑娘, 前些日子是内子冒犯你了, 但我事前全不知情. 没能急时拦阻, 让你受委屈了.” 高东临解释着, 说得很恳切, 很得体.

　　朝云淡淡笑了, 该怎么说呢? 真为难. 她其实只想说四个字, “慢走, 不送.” 不客气地说就是, “你可以滚了吧?” 她真是不想和眼前这个男人多说, 真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好笑着, 敷衍而应付. 现在道行不够, 待以后历炼多了, 笑的时候敷衍也看不出来了.

　　高东临捉摸不清她这么笑着的意思, 也捉摸不透这个人. 嘴里呐呐解释着, 一边也有意替她砌了个台阶,“姑娘, 我知道你正生气呢, 但钱你先拿着. 你不是说有用么? 别耽误了事情.” 如今他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了, 他只想她收下钱, 想她原谅他. 不知为什么, 在那样一张笑脸前, 他总觉得自己负疚, 特别忐忑的不知原委地就想补偿就像讨好, 想得到一份认同.

　　朝云却想起那夜的一双眼来, 嫖客看着一个要价妓女的眼神. 如今还是同样一双眼, 急切又认真, 清明又纯粹, 她喜欢那样一双眼, 喜欢里头半分的真, 十分的清. 朝云也有些惆怅, 这样一双清明的纯真的眼, 也马上就要慢慢浑浊起来了. 长得这样清傲天真一定是因为以前被保护得很好吧? 他不是没有资智, 如今出了保护圈子, 若要成长起来也许比旁人更快更顺溜吧. 朝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因为老了, 经历过了, 才懂得其中的关节. 因为知道其中的关节, 所以她已经约略知道如何去拒绝一个清高自傲天真急迫又怀了点儿心虚的少年.

　　朝云淡淡地说: “高公子, 钱你拿好, 我真的不用了.”

　　高东临无所适从的焦急.

　　朝云微微地笑着, “其实, 前夜已经有一位大爷好心付足了八百两银子. 如今, 我是真的不需要了.”

　　然后, 在那笑容下, 高东临的急切便慢慢冷了, 熄了, 变成十分十分的鄙夷, 用以掩饰下面一丝丝不可见光的恼羞成怒. 受打击了, 有些女人赔上清白还要嫁他呢, 而她, 竟然为了八百两银子随便就把他闪在一边儿了, 这么简单. 原来这就是青楼女子, 只认钱! 钱! 脏, 真脏! 不怪侯掌珠了, 他也想掴她耳光!

　　他对她的鄙夷是冰冷的高傲的, 而朝云对他, 则是温和而容忍的轻视, 是可以淡淡含笑面对, 却不露声色的. 朝云不是为人宽容, 而是无所谓了, 见多识广了, 高东临绝对不算里头最差的, 只是…,只是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名字, 东临, 高东临……

　　高大才子无话了, 朝云姑娘要走了.

　　高大才子只记得第一次被女人拒绝, 他觉得自己就像对方手里玩弄的一个小玩意儿. 上了当, 丢了人, 恨得牙痒痒的, 却是不甘心……
　　他只是没记得也从未意识到, 曾经, 一个女人向他求救的时候, 他摆着轻蔑, 高傲的脸色, 叫人看了个足, 看倒了胃口也没有帮她. 他说, 他要再考虑, 考虑之后觉得, 八百两买一个妓女太贵了, 要二百两方合算些. 他也没有记得他的夫人为了他, 在大庭广众之下掌掴了那个女子, 一把掌打在脸上, 火辣辣的, 众目睽睽, 大家都看着, 那样的眼光…… 他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 有一个叫朝云的女子负了他, 负了他对她的怜赏, 而且负他竟只为了钱!

　　朝云走了. 高东临已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

　　朝云直直穿过天井, 刚转了廊子, 忽然看见一个人, 朝云吓了一跳, 手一软, 盆子掉下来, 却没有听见预期的一声响, 对面有人已极麻利地弯身接住了.

　　魁五将盆子递过来, “姑娘, 小心.”
　　一句简单的话, 表情却不简单, 双关语太多了. 他躲在那里守株待兔似, 贼忒忒地, 也不知将刚才天井里发生的看了多久. 这种鬼里鬼气的行止让人不舒服.

　　朝云接过盆, 微微地笑, “会的, 会的.”

　　魁五微愣, 不但是高东临, 就连魁五也觉得了, 这姑娘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怎么说呢? 温和了许多, 软了, 放松了许多, 不再是一只随时等着乍刺儿的刺猬, 也不再是一座化不开敲不进的冰山.

　　那温软的笑意, 多了一份女人的韵味和柔韧. 她再也不拿脆木片挡刀剑了, 如今她用千年的蚕丝, 一股一股的, 甜蜜而柔软. 什么让一个女人忽然变得如此安稳? 当然只能是一座让她靠着安稳的靠山, 一个很稳当很庞大的靠山, 葛爷, 一个老头子!

　　魁五的眼里也有鄙夷和气恼, 掩饰过的. 魁五不是高东临, 所以魁五尽管鄙夷尽管气恨, 却还是笑着打趣似说: “姑娘, 小心啊. 脚下踩得船多了, 容易翻底儿沉了.”

　　朝云并不是听不出来他的挖苦, 但却并不生气. 朝云的脾气其实很好, 这点大家都不知道, 以前他们以为她只是冷傲. 殊不知那紧绷绷形诸于外的的冰冷与疏离只是在压力太大, 惶惶不可终日时用来把自己藏严实, 保护起来的壳. 如今, 压郁了太久也绷得太紧, 找到了个不甚可靠的机会已忍不住全盘放松了, 自己也没觉察. 因为已从受害人的地步脱了一丁点儿身, 如今可以大度一点, 将别人的讽刺当戏看, 而不是骨足了劲儿反攻. 有时候, 这一份大度反而比攻击更叫人恼. 至少被人反击了, 还觉得大家是一个档次的, 要是对方根本轻轻松松无视你的攻击, 那叫轻视.

　　朝云微微笑, 并不说话.

　　魁五冷笑, 这是不屑和他说话吗? 可真不能小瞧了这些女人, 前几日还被人摁在土墙根下呢, 一转眼的功夫, 攀着个高枝儿爬去, 又抖起来了?!

　　朝云越是不说, 魁五越是要说, 笑嘻嘻说.
　　“如今攀上葛爷了, 连大名鼎鼎的才子都不要了? 别怪我给你警个醒儿, 小心九姨容不下你.” 又说, “我这可是好心.”

　　朝云微微愣, 魁五一看便知她不明白其中关窍, 却也不说破, 反正她早晚会知道.
　　可她也真沉得住气, 竟然也不问. 或者是觉得他危言耸听呢?

　　魁五心下冷哼, 嘴里说:“我知道姑娘你瞧不起我们这一类人, 但刚才告诉你的话, 是好心. 你真用不着这么快拆桥, 河还没过呢, 留着高公子这桥板儿, 说不定将来还有个去处.”

　　朝云不知道他是真好心还是挖苦她, 一半一半儿吧, 朝云猜. 不过这酸调调听着真像新荷.

　　朝云想着, 一边慢慢道:“不, 五哥, 我没有瞧不起谁, 也但愿你不要给我一个瞧不起你的机会. 五哥, 你和新荷……”

　　魁五哼一声, “姑娘几时这么爱瞎猜多管闲事儿了?”

　　朝云立刻闭嘴, 低头, 笑笑, 也是, 怎么问起这么不识趣的话了呢?

　　是的, 朝云不喜欢魁五这人, 因为这个男人有一双会剥女人衣服的眼. 而被他剥过衣服的, 他把她干撂着, 然后在人家门前就继续又想去剥别的女人的衣服. 但, 这已跟她无关了, 即便是新荷也看出来了, 魁五与她是再没干系了.

　　两个没有干系的人何必在这里干站着? 于是朝云轻轻说: “借过”. 话音未落, 人已施施然与魁五错身而过. 魁五也很想伸手去拉她, 但他没有. 她如今, 是老大看上的女人了, 而他不过是个外放在老大女人身边当手下的一个小喽罗, 又怎么敢插手? 魁五紧紧捏着拳, 攥死了那份儿会惹事的冲动.

　　朝云去远了,

　　远了……

　　从此以后, 鞭长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