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13、折亦择高枝

　　朝云一直记得那一夜的场景, 日后想起来, 都觉得捏着一把汗. 如果他不出现, 如果他不帮她…… 为了这个, 朝云一直记得葛槐的好. 他从未骗过她, 也从未同她要过代价, 虽然也许只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但葛槐, 已可算是对她最好的一个人了……

　　那一夜, 葛槐笑呵呵说: “我说过, 会帮你.”

　　朝云站在他面前, 旁边是冯姑. 依旧是那八百两银票, 递进冯姑手里,“那, 拿去.” 朝云站在那里, 看着, 渐渐眼前有点儿模糊.

　　“以后这姑娘不愿意卖身你可不能逼她. 钱我是交到你手里了, 有什么差错我可跟你算账啊!” 葛爷的样子不是很凶横, 也不见威吓, 甚至是半开玩笑似乐呵呵说着的, 可只这一句话已经足够, 冯姑不敢不从.

　　朝云站在那儿, 眼泪滑落双颊, 将那冰冷麻木的表情慢慢溶化, 那一方脆弱焦心露出来. 现在轮到冯姑焦心, 而葛槐和二三手下已被这一双泪眼浇软了心魂. 这样一个粗汉子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怜惜有感慨.

　　他有一双坚实可靠的手, 并且肯用这双手帮她, 这一刻朝云知道, 他是她的浮木, 如果抓得好, 或可脱身.

　　考验, 什么是经不起考验? 似乎并不是一句话这么简单.

　　朝云其实还是可以选择的, 选择不去抓这浮木, 选择一味清高冷漠到底, 全她一份傲骨, 这是她的机会, 她的考验. 但朝云几乎想也没想便伸出了手. 他比高东临干脆, 比高东临有能力有担当, 而且他能帮她, 也愿意帮她, 所以朝云就在葛槐面前哭了. 那眼泪里, 有一半的真心, 另外一半, 她不愿去计较. 而这眼泪无疑起到了它的作用, 葛槐叹息了. 谁都比较愿意帮助弱者, 尤其是那种在别人面前都一贯硬撑着坚强冷漠的表皮, 在你面前却化了, 柔软了, 示弱了, 感激了, 被你拯救了的那种弱者. 所以朝云示弱了, 感动了, 哭了, 被拯救了.

　　葛槐又叹息了, 这次是无声的叹息. 他这样的男人是根本不懂得多愁善感的, 可现在, 却在这个小女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的叹息. 这小姑娘, 两次见到她, 两次都在哭泣. 上一次硬挺着坚强抹了眼泪站起来, 挂着幽微的笑容;这一次, 站在那里, 掩饰不住一直使劲埋藏的软弱, 默默地流泪. 无论哭笑, 都是无声的, 这么安静沉默倔强软弱的一个女子…, 可以做他的女儿甚至孙女了吧? 但, 他不能否认那一刻的心动……

　　但葛爷毕竟是葛爷, 是个直爽的汉子, 不兴小女人家的咿咿呀呀多愁善感那一套, 也看不惯那种让人心酸的泪脸. 所以他笑呵呵拍拍桌子说: “来! 好丫头, 过来, 坐下跟大夥儿喝杯酒. 有什么事儿跟你葛爷说, 别哭了, 啊.”
　　旁边已有识趣的让开了葛爷身边的一个坐位. 朝云可以选择不过去, 但是, 选择的代价她自觉付不起. 所以她走过去, 坐下来, 不是没有一点儿胆战心惊的.

　　葛爷倒了一杯酒放在朝云面前, 有一种男人无论年纪, 做事总是虎虎生威的, 所以那杯酒就 “口堂” 一声放在桌儿上, 洒出了几滴. “来! 干喽! 还有什么事儿都跟你葛爷讲, 我都替你办喽.”

　　她不会喝酒. 小小的一杯酒, 摆在她面前三次, 一次, 她拒绝了, 一次, 她硬被人灌进了半杯. 如今, 如今, 也许是赌一口气, 也许是为了讨好帮她的人, 她举起来, 一饮而尽! 呛辣辣的一杯酒灌下去, 烧辣了心肺, 眼泪轰地一下涌出来(盗版匪大的长评*^_^*). “好! 爽快!” 葛爷拍着朝云的肩膀. 胃里翻江倒海, 微辣通畅的头脑耳目里闪烁朦胧消磨着一个个身影一件件往事, 朝云呛咳了一声, 吸着鼻管, 泪眼模糊地笑了. 为了这一份爽辣, 朝云以后爱上了喝酒.

　　葛爷和几个兄弟也干了杯, 兴头上来, 葛爷叫道: “来, 换大杯来. 娘的豆大的杯子, 润牙齿都不够!”

　　朝云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怎的, 整个人身体都觉得轻了, 郁闷闷的心思叫酒一浇烧出一分痛快来, 烧着了那一份冷漠疏离. 抹了泪笑得无甚顾忌, 人却还是留了一份儿底的. 老实直白地悄悄同葛爷说:“ 葛爷, 其实我不会喝酒.” 她不能醉, 不愿, 也不敢.

　　葛爷回头看她微红的面颊, 盈润的眼, 脸上泪痕还未干, 人看着晕晕的, 也知她刚才喝得勉强. 拍她一把笑道: “得, 你去歇着吧. 我还得跟兄弟们喝个痛快才过瘾. 那, 还什么事没有? 跟葛爷说, 趁一趟我给你弄妥了.”

　　她微醉了, 但他并不打算占她的便宜, 也许根本就没想过占她便宜.

　　葛爷也许不够讲究也许不够英俊也许不够风雅, 也许太老了, 但朝云其实打心眼儿里喜欢葛爷, 喜欢这个爽快有担当的汉子. 也许是醉了吧......

　　这一辈子, 朝云都同自己说, 一个人, 只要有那么点儿善, 那么点儿真也就够了.

　　不, 不需要什么了, 他对她已经足够好, 她也期望他只是纯粹想帮她, 不需要什么条件不需要什么她不想付的代价. 朝云摇着头.

　　大杯拿来, 葛爷满上, 跟朝云说: “行, 那你以后有事再找我, 说一声葛爷, 这里保准没人敢欺负你, 啊.” 这时又看见冯姑还在, 葛爷又指着她道: “哎, 冯姑, 这小姑娘你以后可多照顾着.”

　　冯姑一脸的苦相, 却还得赔着笑支吾着应了.

　　朝云起来回了房, 坐在床沿儿上, 那杯酒灌下去的劲狠, 反冲淡了后劲, 整个人有点儿软绵绵的通畅的舒服. 舒服里带着点儿虚晃的不安.

　　她焦灼困顿了一个来月的事情, 别人只要两三张银票一句话就搞定了, 难怪这么多人喜欢权力喜欢财势. 就算没有, 依附着有权有势的人也好. 但她终归希望, 有一天这些能变成自己的. 依附人的生活她过够了. 她同自己发誓以后要尽一切可能地再不挨人耳光, 再不要身不由己!

　　新荷笑嘻嘻地说: “哟, 姑娘可是又攀上高枝了啊.” 话语里三分挖苦三分放心, 三分的打趣, 隐了一分的妒忌, 听起来十分的不顺耳.

　　朝云听着, 微微抬起头来, 看着她.

　　新荷微愣, 眼前那张脸上, 不是一贯的冷漠清高, 一贯的沉寂寥落, 反而是一抹笑, 辣辣烈烈的笑, 酒一样, 酝酿着, 燃烧着, 痛快的, 甚至有一分妩媚的笑. 面前这个女人, 总也让她猜不透. 时时处处都让她知道他们不是一类人, 她不会长居泥泞, 她会往上头去, 很上头很上头去. 她新荷一辈子栖居的地方只是她落脚的地儿. 新荷不甘心, 她恨, 她妒忌, 她羡慕, 她也怕她.

　　那样一张笑脸前, 新荷静静站着, 同样是女人, 同样会笑会哭, 同样沦落风尘, 为什么? 为什么际遇如此不同? 为什么她比她走运, 她比她美, 比她强?! 为什么不但是男人, 就是命运都比较偏爱她? 为什么? 老天如此不公平?

　　熄了灯, 两人各自静静躺在床上, 黑暗中, 两双睁着的眼, 黑晶一样, 发出幽幽的光泽, 如此的静, 那样的静默中渗透了一丝丝含恨的悲哀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