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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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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斗湖机场飞来的航班在推迟了五个多小时后,终于降落在了江城的地面上。此时,等在接机处的温婉早已心焦如蚁,伸头张望之余不停地看表,恍惚有种时间在分秒间忽快忽慢的错觉。
10点20分,背着大提琴的楼兮遥终于出现在了温婉的视线中,温婉激动地拨开接机人群往出口处迎上去,边挥手边跳起来大叫:“兮遥姐,我在这儿呢。”
楼兮遥用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眸子打量了她一眼——牛仔背带裤、马尾辫、白色球鞋,本来一个清清爽爽的姑娘,非爱说话的时候像活唐僧附体,念得人脑仁儿疼。
每次看到这样的温婉,然后想起程老说的“温婉呀,真像小时候的你”,楼兮遥便忍不住抬眼望天。
奈何程老一辈子就收了这么两个学生,一个是她这不争气的楼兮遥,另一个便是那一点也不温婉的温婉。恰巧她们又都在江城交响乐团工作,每天坐在一起排练的距离都不足琴弓长,让楼兮遥想躲她都不行。
虽然直系师姐看起来并不怎么平易近人,甚至乐团的人还给她取了个冰箱美人的外号,但温婉私心里挺喜欢楼兮遥的,毕竟她们都是程老的学生,说到底总是自己人,而且身为乐团大提琴首席的楼兮遥,不仅琴拉得好,人也长得美,就像周佳怡说的,颜值即正义,于是温婉“不怕冷”地成为了乐团中为数不多愿意和楼兮遥说话的人之一,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婉自己一个人在说。
温婉迎上楼兮遥,立刻狗腿地从她身上背过大提琴,一边施展她念紧箍咒的绝技:“兮遥姐呀,你可不能再这样悄无声息就一走了之了,晓不晓得我们多担心你呀,你都不知道你这一走,乐团发生了好多事,周佳怡又跟孟如吵起来了,她那个脾气呀,你可得好好说说她。”
温婉是S市人,说话的尾音总是不自觉地带一个呀字,楼兮遥按了按太阳穴,忍住问她一个二十几岁的花季少女如何长了一颗八十岁老太的心,直接切进了正题:“委员会什么时候开?”
温婉差点没把脑袋埋进脖子里,声音瞬间弱了好几个八度:“今天,十一点。”
其实温婉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委员会为什么突然说要解雇楼兮遥,楼兮遥又为什么在一个礼拜之前消失去了仙本那?要不是她突然收到楼兮遥的短信让她来接机,她至今都还以为楼兮遥准备悄无声息离开乐团。
温婉看着楼兮遥蹙起的眉头,反天性地将十万个为什么咽在肚子里。楼兮遥听她说完后站定凝神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加紧脚步往外走去。
温婉背着大提琴跟在楼兮遥身后小跑着,不料中途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女人拦住去路。温婉从楼兮遥身后探出身来,眼神从下往上扫了来人一圈——典型的白领打扮,言行之间都是一副标准化办公模式。
“楼小姐,高总请您去一趟远程。”
楼兮遥隔着墨镜看向她,将眼底的烦躁和无声的反抗隐在黑暗里。
人精的邹敏还是看出来了,嘴角挑了一下,像极了她主子平常阴阳怪调的样子:“怎么,不愿意啊?那可没办法,你也知道高总的脾气,惹急了他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楼兮遥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她声音清淡冷然,没有任何情绪化的争辩,却藏着不容商量的倔强:“我现在必须去一趟剧院。”
楼兮遥拿起行李箱绕道就走,邹敏正想让不远处的保镖强行阻拦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上面显示的是“高总”。
楼兮遥握着行李杆的手还紧了一度。
邹敏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用余光瞥过此刻老实站在原地的楼兮遥。那头说了大概不到一分钟,邹秘书立刻公式化地应道:“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楼兮遥惊讶地看着邹敏让出了路,伸手笑道:“楼小姐,你请自便。”
楼兮遥拉过行李箱毫不客气地走出机场,身后的邹敏还虚情假意地喊道:“楼小姐,需不需要我让司机送你一程?”
本就小跑才能跟上的温婉感觉楼兮遥的脚步更快了。
温婉不知道,一切与高远有关的人事,楼兮遥总是想有多远就离多远。
江城交响乐团的管理委员会是由乐团团长、两位副团长、常任指挥、音乐总监、两位客座指挥、乐团首席组成,决定乐团所有人事去留。
楼兮遥到达江城剧院时,委员会已经在会议室争执十来分钟了。程老是乐团的常任指挥,老江从首席退下来之后,一直是乐团的音乐总监,他们跟楼兮遥的爷爷楼承是过命的交情,也是看着楼兮遥长大的,自然会将手中的票投给她,而卢故是老江的嫡系学生,再怎么跟楼兮遥说不上话,也会看在老师的面上将票给楼兮遥。
提起楼承、程老和老江三个人的缘分,就不得不说起江交的历史了。可以说,江交就是在他们三人手中诞生的。
当年,楼承是国内第一批留学意大利的钢琴家,回国后结交了拉小提琴的江华和拉大提琴的程齐英,三人成立了一个三重奏组合,在动乱的革命年代奔波演出,用音乐给战斗的军人、受苦的群众送去慰藉,也借此传播古典音乐。改革开放后,三人回到老家江城,着手建立江城交响乐团,乐团从寥寥数人和简陋的演出场地发展成如今可以演奏大编排的交响乐规模,中间经历了无数波折。不说当年的审批手续就差点把老江的腿跑断,就说九七年他们变卖家当只为贴补演出费用,就可以想象江交是如何被捧着端着在风雨飘摇中艰难生存下来的。
只可惜当年捧着江交长大的楼承早年意外去世,就留下楼兮遥这支亲血脉,说什么程老也不能看着兮遥就这样被赶出去。
由于常任指挥、音乐总监、乐团首席和另一位指挥何才辉分别给了楼兮遥留下的赞成票,于是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团长付博对于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看着坐在一旁淡定不语的程老说:“程老,虽然你是江交的功臣,又是常任指挥,但毕竟楼兮遥是您的学生,你看这场投票是不是该回避回避?”
程老还没开始说话,何才辉便站出来不答应了:“这怎么能行,乐团大小事一向是大家投票决定,这规矩早就定了的,从来没有例外,而且您觉得程老还会偏私不成?”
付博知道何才辉是程老一手提拔出来的,帮他说话也不奇怪。他一时无言以辩,被他噎得只剩下个“你”字。
另一位指挥秦军早就看不惯何才辉的做派,但也不好明面上得罪程老,于是缓声劝道:“其实兮遥的表现一直很不错,琴拉的也好,跟乐团配合无话可说,但这件事是关乎我们乐团巡演的大事,只能暂时委屈她,要以后有机会,我们还是可以再把她招进来嘛。”
秦军的嘿嘿嘿并没有换来气氛缓和,反倒是让所有人都陷入凝重的沉默中,虽然他说以后再招回来听上去很蠢,但提到的“乐团巡演”四个字确是击中了大家的心思。
江城交响乐团作为一个三线城市中的小乐团,好不容易等来了全国巡演的机会,谁不想借此机会吐气扬眉一展身手
在门外的楼兮遥听到此刻却有一丝困惑,她皱眉低声问在一旁快要把耳朵都竖起来的温婉:“我的事情跟乐团巡演有什么关系?”
温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一脸懵逼。
秦军见气氛尴尬,于是又开始打哈哈:“我相信兮遥会体谅我们的,毕竟以大局为重嘛。”他用手肘推了一推身边的卢故,“哎,你说是不是?”
被称为女版楼兮遥和冰箱二号的卢故看都没看秦军一眼,直接高冷地回答他:“我不管其他,我只认楼兮遥的琴,她拉得好,就没理由走.”
秦军被眼前的“朽木”搓出了火气,怨气从鼻孔里闷闷地喷出来:“那你刚刚替江老投得票不能算数,他没到现场,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卢故懒得去辩驳秦军这番站不住脚的论断,直接播放出了老江的一段语音:“臭小子,你给我转告老付,别给老子整什么大道理,我就一句话,要把我家宝贝孙女赶出去,除非能把我亲手送到阎罗王手里。”
楼兮遥太阳穴隐隐地跳了两下,即使他人在大洋彼岸并隔着无线电波,她也担心老头能随时扔出两个炮弹来。
被点名的付团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气道:“说什么我这次都要解雇了楼兮遥,票也别投了,我是乐团的团长,人事方面我说了算。”
默不作声的程老终于说了一句话.他不咸不淡地样子摸了摸眉头,像是有些累了:“既然付团长决定了,我也无话可说,照你的意思做就是,也顺便把我解了,好让我提前收拾收拾回乡下养老去。”
连秦军都急了,一齐喊道:“程老,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付博也缓和了语气,低了声:“程老,您别激动,我一时冲动才说气话。”
楼兮遥知道程老一向德高望重,乐团里从上到下无人不对他敬重有加,如今却因为她,一再陷入两难之境,这实在让她愧疚难忍.
上个礼拜因为和高远发生了争执,她激动之下报了个旅行团出去散心,谁想刚到仙本那,温婉便给自己发短信说乐团要解雇她,当下她便给程老去了电话,程老对具体原因也是语焉不详,只说让她放心,他会处理好.如今看来,解雇她的事情一定缘由非常.
楼兮遥推门而入,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跟程老问了一声好.程老已是年过花甲,站起来的时候微微撑了一下桌角,他看着楼兮遥,语气慈爱: “兮遥,你回来了 ”
楼兮遥走过去扶着程老坐下,轻声答道:“刚下飞机。”
刚才还被程老逼得进退两难的付博此刻见楼兮遥出现,立马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他看向楼兮遥,客客气气地笑:“小楼,你回来的正好,今天我们委员会在这儿开会的事,你清楚吧?”
楼兮遥不咸不淡地点头:“知道一点,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犯了纪律,还是乐团找到了比我更适合的大提琴首席?”
付博脸上闪过一丝心虚:“那倒不是,不过……这也没有外人,告诉你也无妨,其实,解雇你并不是我们的意思,是赞助商的要求。” 楼兮遥皱起了眉:“我们下半年全国巡演的赞助商?”
付博艰难地低嗯一声。
楼兮遥只知道前段时间付团长带来了好消息,说是有赞助商愿意无条件赞助江交巡演,当时为了这件喜事,付总还私人请客,乐团所有成员都庆祝了一番。
别说江交这种小乐团,就算是B市那样的国家一级交响乐团,巡演半年都未必能靠票价支撑所有开支,更别说像江交这样的三线乐团,交响乐的欣赏群体在全国范围内都还只算是小众,买票进剧院的除非是圈内人和真正的古典乐爱好者,不然顶多是一些图新鲜蹭逼格的门外汉,不像在维也纳和柏林那样的音乐之都,他们的交响乐永远都是一票难求。
所以,可想而知,一场全国巡演的机会,对于江交来说有多难得,这样不用担心经济压力,只关心音乐和演奏的一场盛宴对于江交人来说,又有多难得。
只是楼兮遥不明白:“为什么赞助商会提出解雇我的要求?他们不满意我的音乐?”
付博脸上茫然一片,他刚想说不知道。便听到坐在楼兮遥身后的程老轻叹一声,莫名地说了一句:“这次的赞助商是远程。”
楼兮遥只觉一阵当头棒喝。
六年来,这还是楼兮遥第一次主动去找高远。
她站在远程大厦的楼底下抬头往上看,仰直了脖子循着高楼看上去仿佛没有尽头。接近中午的太阳晃着她视线模糊,头脑发晕。
楼兮遥记得第一次来远程时,她才十岁,个头比一把4/3大提琴高出一点。当时她被妈妈从爷爷住处带走,一直哭闹着要回去找爷爷,妈妈被她吵得不耐烦,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她还记得自己的脸上被她手中的钻戒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那时,母亲再嫁不久,嫁给了自己的老板,也就是这幢远程大厦的主人。
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的楼兮遥一直是被当作心肝疼,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把她打懵了,一时竟忘了哭。妈妈似乎没有任何愧疚,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可以忽略的不知所措的波动,随后又恢复了一张冷然的脸,牵着她往里面走去。
小小的楼兮遥只觉得母亲好高,大厦也好高。
这么多年过去,她长成了大人,此地仰望时仍旧觉得有什么东西高不可攀。
楼兮遥跨出脚步,走进了远程大厦。
邹敏将楼兮遥领进高远办公室的时候,还不忘冷冷地嘲笑她:“楼小姐,刚刚我还请不动您,想不到这么快您自己就移驾前来了。”
楼兮遥面无表情地不置一词。
其实邹敏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楼兮遥说话,全是因为她掐准了高远不待见楼兮遥,甚至有时候邹敏还得配合高远唱双簧,一起奚落她。
那些看多了霸道总裁小言剧的助理们还私底下提醒过邹敏,说是按照高总这样的虐恋套路,楼小姐说不定以后会是远程女主人。
知道内幕真相的邹敏听了这样的言论之后只是冷笑一声,说了一句:“永远不可能。”
楼兮遥站在邹敏身后,听着她轻扣高远办公室的门。
高远的声音隔着厚重的玻璃门从里传来,听上去像是空弦拉过后的余音,遥远而不真实。
高远坐在办公桌后面,从文件上抬头看向邹敏,冷冷问道:“什么事?”
配合一起唱双簧的邹敏说:“高总,楼小姐说有事找您。”
“开什么玩笑。”高远冷笑一声:“清高的艺术家楼小姐会来主动找我?找我这个肮脏无耻的人?她不嫌恶心了?”
站在邹敏身边一直被当做透明人的楼兮遥默不作声,想起了他们上次的争执,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高远掐着她的脖子,龇牙咧嘴地问她:“楼兮遥,你是不是觉得我又脏又无耻?”
高远不知道是刚从哪个脂粉堆里爬出来,浑身的烟味和酒气,楼兮遥觉得鼻尖的味道比被掐住脖子还难受,眉间蹙起,微微扭了头,低声一句像是跟自己赌气:“嗯,我觉得恶心.”
高远当时差点把她当场撕了。
楼兮遥知道高远心里有怒气,如今被他奚落几句她无话可说,默默站在他面前随他发泄,而且相比他之前的一些报复手段,这两句话对楼兮遥来说不过是被蚊子咬一口而已。
对于高远的问话,中国好秘书邹敏一本正经地答道:“也许楼小姐她觉得自己也挺脏挺可耻的,所以就不恶心了。”
高远举起手来鼓掌:“说得好。”然后终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楼兮遥,对邹敏说道:“你先出去吧。”
邹敏出去后,高远才对楼兮遥说:“过来。”
楼兮遥走过去,抬眼迎上高远的目光。薄唇、高鼻、浓眉下是一双锐利的丹凤眼,听说他的眼睛跟他过世的母亲特别像,也听说,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不是特别媚,就是特别狠。
高远随意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嘴角一侧勾出一点冷笑的弧度:“楼兮遥,你气色不错呀,看来旅行很愉快?”
“还行。”
高远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哼了一声,冷冷道:“找我什么事?”
“为了乐团的事。”
高远笑了一声:“是不是那什么破乐团要解雇了我们家楼小姐,楼小姐又要面临失业了?”
楼兮遥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调侃,反而把本应质问的话说成了普通询问:“你一直等着这一天?”
“当然。”高远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等着你从三年前的一无所有走到现在。”
高远直起身子来,微微眯起双眼,露出像鹰一样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楼兮遥,拥有之后的失去,才是最痛的。”
楼兮遥瞥见高远将搁在扶手上的左手慢慢地放了下去,缓缓地抚摸过大腿,停在膝盖处的时候收紧了拳头,如果不是被办公桌挡住,楼兮遥一定可以看到他指骨泛白。
楼兮遥想,是啊,比起高远的失去,她失去一份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看着高远的眼神慢慢地柔和起来,刚刚的恼和怨化成了愧疚和同情。而高远看到这样的她,心里莫名一阵汹涌而至的恼火,他抓起桌上的签字钢笔往楼兮遥的脸上扔去,怒道:“滚。”
钢笔盖划过楼兮遥的脸颊,露出一竖猩红,伤口的位置似乎都和当年被母亲钻戒划过的地方一样,但她这回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只是看着高远像一只发怒的凶兽一般。
高远从小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她从来都不畏怕过,如今真是越长越回去了,楼兮遥竟觉得有点害怕高远。
楼兮遥弯腰捡起那只钢笔,尽量控制着微微颤抖的手将它轻轻放在桌上,她说:“我不能离开乐团,除了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只要你能……开心。”
楼兮遥说的是真心话,可听在高远的耳朵里却觉得异常讽刺。开心?早在六年前,他高远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了这两个字。
楼兮遥刚走出办公室,里面便传来哐当一声,门外的邹敏立刻紧张地跑了进去。邹敏看到试图站起来而摔倒在地上的高远时,吓得花容失色:“高总,您没事吧?”
高远对她怒吼道:“都他妈给我滚出去。”
楼兮遥背对着门口站了一会,终究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