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岸》pauseme

15、第十五章

　　罗恣站在原地，不说一字。
　　脸上空白一片，其实他心里不像脸上表现得那么空无一物，他或许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罢了。
　　我有些许难受。他脸上的表情令我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我在深山老林里，车厢在晃动，斑驳的树影从不断掀起的车帘扫过。皇城的血亲必定也见证了这个和煦的清晨。
　　温柔的晨风拂过，他们共赴黄泉。
　　我用眼神示意驿使下去。
　　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罗恣走到我身前，跪下。
　　“还望公子收留。”他一字一顿道，唇角带着清晰可见的浅浅的笑意。他的眼睛很亮，眸色很浅，却是此刻有些失神罢了。
　　“不养猪了？”我调笑道。
　　他笑着叹了一口气，道：“被人养着的猪怎么可以再去养别的猪。”

　　“余哥。今年的魁首看起来不一般啊，这几个字透露出来的风骨可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
　　“是么？那么依你之见，这个和当今状元比起来可如何？”
　　“这个字吧，那状元和这位小生的字看起来，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
　　“哦？只是如何？”
　　“只是状元郎比较会来事。‘世风日下’这几个字确实，比较有深意啊。”莫堂嗟叹一声，“可是这世道，就是这样，无人敢出头。也不过是写几个字来敲敲别人的脑袋罢了。还不如当个阿谀奉承的走狗，平步青云。虽然说于圣人之意相左，却能有一席之地。”
　　“莫兄看得倒是挺透彻。只是为何莫兄不如此？以莫兄此等才情，怕不是......”
　　“还是有点追求的。我在官场上脑子不够清醒灵活，没关系。够用就成。”
　　“那莫兄可曾想过自己的后代子孙？”
　　“他们、他们有他们的福分在那里，我就不插手了。我倒是挺希望小儿日后去做个江湖跑商郎，卑微是卑微了点，终归是衣食无忧啊。”
　　“倒是个明白人。”
　　“实不相瞒，余哥，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一位故交。虽说已过世多年，却令人记忆犹新啊。”
　　“是么？那肯定是很多年前就相识了吧？都是黄毛小儿之时？”
　　“不不不，他没有夭折。是一位忘年交。”
　　“可否一闻？”
　　“当年的余太傅。”
　　我笑了一声，抿了一口茶，道：“我与他，又有何相似之处？”
　　“倔。只是撞的南墙不同。”
　　“莫兄年长我约莫五六年，为何，要唤我为哥呢？”
　　“你活得不明白，但我佩服。”
　　“我——”

　　“恪王殿下，这边请。”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却不敢看向旁边。
　　他到了皇城了？
　　“我确实活得不太明白。”我稳了稳心神，道，“那什么又叫活得明白？”
　　“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
　　“何解？”
　　“我一生庸庸碌碌只是因为我要的是安康，你说我无为也好，但我确实做到了颐养双亲，温饱妻儿。不求名显，只求安稳一生。内心虽然有点追求，但那也不是最想要的，所以，我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实现我的追求。”
　　“我、我最想要什么？”
　　“我不是音公子的身边人，自然是不知。可是就算是枕边人，也怕是不知你内心所求，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没有答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拿出身边的一副卷轴，放到我面前。
　　这副卷轴他今天来的时候就一直拿着，也不说缘由。
　　这是一副很旧的卷轴，也很朴素。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音公子先不要打开，还是，带回府上慢慢研究吧。之前我不是说，要教你些什么吗？这就是全部了。”
　　我接过来。
　　“还望公子能活得明白。莫堂，就此别过了。我本就是一个庸碌之辈，也不想淌混水。”莫堂用手沾了点茶水，在茶桌上写下一个字，“这也算全了我对老人家的歉意。虽然我并没有感到十分抱歉。”
　　他走后，我翻开卷轴，上面有年幼时特别熟悉的字迹。
　　“自在。”只有两个字，落款被裁掉了。
　　我拿起卷轴走出去。出去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恪王。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高贵冷漠疏离，随后像是看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挪开了视线，转身走了。后面跟着一堆弯腰奉承的人，他们看到我作揖点头又继续跟在恪王后面。
　　他穿着一身玄衣，若是艳丽的正红色，倒是像个清冷的大美人。只可惜，是暗沉的黑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神中带着暴戾之气，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疏离被放大千百倍。
　　这应该就是平常的他吧。我这样想。想着想着不禁笑了一声。
　　这样装着累么？
　　我想的时候一直愣在原地，等我听清了周围的声音之后，居然下雨了。下雨天特有的气味氤氲在身边，令人心旷神怡。
　　酒楼门口，突然出现了一堆雨天卖伞的摊贩。
　　“公子，上好的油纸伞，保证暴雨打不烂，要一把不咯？”
　　我轻笑一声，走过去，一把一把地挑。若是在往常，我是随便选一吧就走人了的，只是现下我似乎心情特别好，有一种小姑娘的心情掺杂在里面。
　　“这把吧。”我选了把牡丹的，看着挺鲜艳的，颜色也挺熟悉。
　　“这牡丹红是红了点，可是芍药这把描绘得更细致，公子要不要换一把？”
　　我摇摇头。
　　“可是公子心上人喜欢这牡丹？”
　　“我......我不知道。我喜欢这颜色，像他的发带。”我笑着说。
　　“这理由我倒是第一次听，新奇得很。”摊贩笑了几声，收了银子后又说道，“这雨越下越猛了，公子小心点咯。也快点回去，莫让娘子担心去了。”
　　“多谢。”我笑着道。
　　雨打在伞上，打在鞋子上，溅到衣服上。
　　我看着头顶的油纸伞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红色，心情愉悦。
　　我始终觉得，梁在别人面前装得很辛苦，在我面前就是本来的面目。我很开心。
　　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
　　我终于走到府门前，我看着院子里伸出来的花枝，我突然觉得觉得不对。
　　要是，他在骗我呢？
　　我晃了晃脑袋，想要把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驱逐出脑海，可这是没办法做到的。
　　周围的雨声无限扩大。
　　“你以为别人不会变么？我告诉你，不变的，都是傻子。都是要被抛弃的。”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声，紧接是眼前浮现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
　　我单膝跪在地上，雨打湿了衣裳。
　　路上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怪冷清的，就像我之前的生活一样，无力感席卷上来。门口的两个侍卫隔着厚厚的雨帘是看不清穿着白衣的我的。
　　真奇怪，门口那两个侍卫离我也不远，我跟他们却隔着什么无法跨过的屏障。
　　我踉踉跄跄站起，伞从手中滑落，雨水泼在脸上，我只看见伞面的那一点红。
　　我往醉春楼跑过去。
　　我想要问问他是不是在骗我。
　　“你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你，不值得的。”耳边的声音未曾消散。
　　头痛欲裂。
　　我跑了几十步，突然倒在地上。寒冷从四肢蔓延开来，我看着眼前的灰蒙蒙的天空，想的不是我没带药我可能就要死了，我想的是，只要他不骗我，我......我什么都可以。

　　我还没有死。
　　已经是深夜了。地上还是很多水，腿上也没有被雨淋的感觉，看来，雨刚刚停。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粉色衣袖离我的脸很近，我可以闻到淡淡的芍药香气，那人白净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一把绘着芍药的伞。
　　白日我见到的那把。
　　其实天黑了我不大能看得见，但是那个人见我醒过来，点燃了一个火折子，暖黄色的灯光映衬这他华丽的粉袍，有一种不真实感。
　　“你醒了？”声音嘶哑低沉，我却认得这是殷漾。
　　“为什么不带着药？”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不在的话明早就有人来给你收尸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挣扎站起来，也不看他，向府里走去。
　　他收了伞，缓缓跟在我身后。
　　一前一后，一言不发。
　　到了门口，我向地板望去，默默捡起来那把牡丹伞。转过身，对他说：“就到这里吧。”
　　他左衣袖比身上其它部分的衣服要浅一些，右衣袖还滴着水。
　　“你想起什么了吗？”
　　“一些。”
　　“那你好好珍惜你还没想起全部的时候的日子吧。”
　　“你后悔么？”
　　“你这不是回来了么？这已经是事实了。你还不懂吗？这是命，逃不过的。我给过你机会的。”
　　“告辞。”
　　“再会。”

　　“公子，今日这么晚回来怎么也不支会声老奴，怪担心的哟。对了，刚刚宫里的探子来了，老奴让心腹去房里睡觉装了会儿，这会儿正换被子呢。”
　　“无事。本将只是——算了，备热水吧。”
　　离我去寒麓日子不远了，周围的探子也很轻松了，隔三差五来一次就行了。也省事得很。这个官家也很会来事，眼力劲好，嘴巴又紧。可是跟着我是没前途的呀。
　　真的没前途的。我从怀中掏出卷轴，湿答答的，快烂了。
　　“自在么？”

作者有话说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