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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论武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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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往往江中客,情情愁愁入海流。江流啊江流,你又何苦为情愁?”
一叶扁舟,一江湖水,舟中有人轻轻吟唱,无扇无醒木,却端的一身说书人的风雅和娓娓道来的引诱。
堂下的素衣公子目光清亮微冷,气质沉静温雅,未罢听完,人声沸然,旋身看向台上的说书人,素衣公子掂了掂手里的沉木玉骨扇,扬手抛到台上人的脚边。
“说故事,岂能少了折扇。”
那素衣公子扔给自己一把上好的折扇便已缓缓走离,说书人微一愣,拾起折扇,在手里利索的转了几圈,他看着那位公子走出了人群,走出了一条漫长的故事,这才嘴角一扬,对台下笑道:“却说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宋缜踏上青石板,抬头望着鎏金牌匾刻的“流云殿”,听着殿内缓慢流淌的宫乐,他看了眼湛蓝色的天,像是刚从监牢里放生的犯人,死里逃生、苟延残喘,终是留下了一口气。
他梦里都会来到此处,站在门外,看着重重关起来的漆红殿门,寂静无声的宫殿,紧闭的窗扉嘲笑他的多情,他手紧紧握着自己腰间的剑柄,在殿门前站立如松,冬夏不去。
人的梦境究竟代表着什么?宋缜的梦境代表着忠诚、守护和倾慕。
宋缜推开门,看到那人安静伏于案头,素白修长的手指握着毛笔,神情专注垂头勾画着山水。他的小殿下啊,即使是战场的枭鹰,可握着笔墨却也从不违和,他像是天生的文人与武将,可他心里难免伤怀,他与小殿下最亲密的时光,是在战场而非文坛。
重新勾起笑意,宋缜大步向前,掀起的珠帘和着他的笑声,“不是我这多话,只是你这整日怎过得跟那清修的道士一样,你便实话告诉于我,是想寻仙还是求佛?”
江流轻轻摇头否定,也不偏头看他,依旧关注手下的山水画,再将那留白的边缘染色,便是完成了,自然不会理来人。
这一等便是一刻钟,也不见那江流起身,宋缜有些按捺不住了,这时江流落了笔,用砚台轻压纸张向宋缜走来,想来是完成了画,他边走边揶揄人,“宋统领的耐心,今日是领教了。”
宋缜失笑,丝毫不见被揶揄的不快,他样貌俊美,神情风流,一身墨色劲衣衬着修长的身姿,手臂横搭在榻席上,目光绕着起身收拾画卷的江流转,语气慵懒的反驳着:“不可同语。”
江流也未理他,倒了茶,慢慢饮起来。宋缜早已习惯自家小殿下自从回来后便跟个闷葫芦一般的沉默,也不见怪,两个人便静静喝茶吹风。
侧目看向一旁的人,修长稍瘦的体格,一袭素雅衣袍被风吹起,案上的宣纸被墨汁沾染,整个人如山水画一般,尽是恬静的淡雅。宋缜目光微垂,举着茶问得有些隐晦:“小殿下,回来还习惯吗?”
还习惯吗?江流面色不显,心神确是散去了远方。
那是他第一次来这,梦里人声嘈杂,可自己却苦于不能脱离梦中,他烦躁不已时,画面一转,地上皑皑白雪,天上纷纷扬扬,茫茫大雪中只见一男子跪坐于地,身着绛红丝袍,衣角被雪覆盖,却仍坚/挺着背。他的面前站着一位灰袍瘦高的清雅男子,男子叹气,心疼多于责怪,“你这又是何苦?”
跪坐的身形微微一动,被冻得紫红的双手紧握着拳头,却仍弓着背,态度极其恭敬:“师父,天价易求,情郎难寻。”
面前的男人沉默一会后,一字一顿俯身问他:“非你情郎,求之何用?”见人呼吸急促起来,这才直起身往前走,“你且去吧,为师这难书谷,一直为你开放。
待那跪坐的男子离开,雪地印上深浅不一的脚步,身后的男子却是轻轻笑开,超然脱俗,宛若仙人:“情爱皆为虚妄,为师待你脱骨而归…”
混乱无章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江流看到一篇完整的故事,这是一个不知情爱的小殿下为爱奔赴死亡,背离身份的故事。为一见倾心的夏皇帝,毅然去了夏国,虽有将才之谋,但到底不懂女儿家的斗争,被夏皇帝遣送回国。
那男子日夜伏于案头,战场之神成无用文生,写写画画,字字句句皆是断肠碎语,终是积郁甚久,久病无医,心结不开,于案头吐血后,魂飞西天。江流便是这时,被一股冲力直推那男子身体。待他醒来,额头尽是汗水,身上也黏糊糊,着实让他不舒服,脸色便越发冷淡。
周围便是之前那男子宫殿,江流微皱眉,还未来得及整理自己的思绪,便听脚步声纷至沓来,随后便是不同的人来问候,身子实在难受,却又无力起来,只能休整后才能净身,江流向来不喜与人过于亲近,这净身的事,便被他忽略过去。且不看身边各色人的问候,江流只觉吵闹,眉头微皱,翻了个身,背向床里,大病未愈的气息微弱,却含着透骨冷淡,“吵。”
人群顷刻安静,一身黄袍端坐桌前的中年男子扫眼床榻的江流,放下热茶,“应无大碍,都回去吧。”
前后休整已过七八日,江流性子偏清冷,对于重生之事,也是不悲不喜无感无怜,他只觉无趣。
本无望之人,又何必重生归来?
午后的微风吹起珠帘,引来阵阵细碎的声乐。宋缜与江流对桌而坐,也长久的不说话。
这其实并不合常理。江流自小与宋缜情同手足,他读百家书,他习军中武;他账帘谋策,他入阵杀敌;他指点江山,他守护国土。
人前他为皇子,他为子臣,人后他们醉笑醉闹。当年江流一身玄衣站在高高城墙,看着城中来来往往的子民将士,嘴角扬起骄傲的笑,目若灿阳,褶褶生辉。他手挥阵旗,渊国第一天之骄子,那如太阳神般耀眼的人是何等的霸气,护卫一方的平和安宁。
宋缜站在眼前人右侧的后方,不远不近的隔着三步距离,听着人朗声告诉他:“宋缜,本王所愿,不过是护我渊国安宁,护我皇兄坐稳这江山!”
心里隐隐刺痛,望着如今那人被苦难折磨的过于平和沉静的气息,宋缜眼里闪过深不见底的阴霾。眉头也不自觉皱起,拦过人落盏的手臂,起身相问:“小殿下,你…”
江流抽回手,晃着身子又靠回美人榻,从鼻子里悠悠慢慢的哼了一声。江流知道原先的小殿下与这御前侍卫关系可好的比他家那大哥都亲,真真是战火里美人堆里一起出来的兄弟,私下莫说称谓了,便是同塌抵足而眠也是不稀奇的。他对人与人的交情并为抱着多大的热情,但也不排斥这单纯的关心与亲近。从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答了宋缜的话,便又拿起手边的书开始看起来,思及眼下闲散的生活,内心轻叹,还真是…腐朽的资本家啊。
宋缜摇摇头,忍不住嘀咕了句:“又看书…这翻来覆去讲的不也是些琐事…”
江流听见了,动了下身子,回他:“武夫。”
宋缜一瞬间睁大眼,向来冷峻的脸有种违和的可爱,望着塌上的人他虽不如江流读书多,但自小也是跟着做了小殿下的陪读的,竟被那人给挤兑武夫?一时气闷,一使力把手里的茶盏直接完全按进红木桌子。末了,在江流讶异看过来的目光里,微微含笑着抱拳退离:“武夫鲁莽了。”随后便直接提步出去了。
江流看着被侍卫泄愤的桌子茶盏,轻笑摇头。
听着后面传来的细碎笑声,宋缜嘴角也微微扬起。骨骼分明的手无意识的轻轻摩挲着腰上的剑身,对于他们来说,剑如命,弃剑便如舍命。而那剑身被摩挲之处,深深刻着一个江字,江字周围圆润至极,可见主人抚摸滋养时间之久。在门外顿了会,勾起嘴角施起轻功顷刻便消失了。
正值晚膳时,皇后娘娘看着自己两个儿子,一个不断夹菜,一个不断挑开。
江政冷下声音:喝参汤。
江流推开:腻,不喜。
江政皱眉:吃菜。
江流挑开:淡,不喜。
江政眉头一跳:吃肉。
江流动筷:好!
江政终于忍不住了,他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皇后娘娘状似被吓了一跳,旁边一直看戏的当今圣上,这才微微侧目看了太子一眼,语气带着微微警告:“江政,莫要乱了规矩。”
太子沉默了会,低声喏了声便由下人又去拿了新木筷。
晚膳后,太子与江流恭恭敬敬的送别了自家父皇母后,皇后娘娘一路咯咯咯的笑个不停,隐约听见诸如“那两小子可会打起来”,“流儿这次回来竟能挤兑他大哥了,呵呵呵”“阿湛,你说句话嘛。”皇帝远远的宠溺低哼声传来。
江流心里轻叹一声,转头看到江政脸色阴沉,见自己望过来,才狠狠哼了一声,一拂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慢慢悠悠朝自己流云殿走的江流低头失笑,他前世今生都极少见到这样组合的家庭,若说心里毫无忐忑未免过于自负,低头搭上手腕的脉搏,他步子随着脉搏的跳动而迈出大小间隔一样的步伐,他每走一步便感知着他还活着,不知不觉回到流云殿,门前扶剑而立的宋缜远远看着他,江霖身旁弓着腰举着提灯的侍卫连忙快步上前迎路。
江流按着莫名泛酸的眼角,心里一颤,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红了眼来,他在夜色里按按眼角,调整气息,闭了眼复睁开,再才向灯火通明的宫殿走去。
他从未对重生有过任何感触,因为命运一直都是苛责于他,可他清楚地一路握着脉搏踏在人世间的土地时,他也会生出名为感激的情绪,他红了眼眶气息紊乱,干燥的土壤比起消毒水的病床,他在贪恋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