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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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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孤月从林间升起,鸟鸣暂歇,树影摇曳,坠入尘土。丛林深处,一个男人怠惰地一步步走来。明月照亮他的脸,似是沙砾在蒿草般的发丝里爬,胡茬宛如冬季雪底掩埋的枯草,唯有那熠熠闪烁的眼,像森林深处的野兽,明亮而锐利。
他的身影、气息皆融入背景,没有任何声音。他就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这片土地上。
这人不知从何而来,亦没有固定的去向。好似是个并不存在或是无足轻重的一滴露水。他趁夜来到城中,将浓夜化作外衣,星辰点缀周身。然而,披星戴月并非对他的褒扬。当他走进一条幽深的不见尽头的窄巷,翻身入了一户人家,身影在寂静的昏暗中消失了。夤夜似深潭般岑寂,翻不起一丝涟漪。
突听一阵犬吠,像天鸡报晓,扰乱这清幽的宣城。年迈的老人匆忙穿戴,光脚走出卧房去检查家畜。还有稚子在院落里奔跑,跟随长辈的脚步,查看家中的银两和锁在厚重木箱子里的新衣饰品。更有羞答答的姑娘,惶恐翻动着自己的梳妆台,台面上竟落下几根陌生人的头发。井边搭了一条粗布手帕,灶房燃起熏香,这都是不速之客来过的证明。平明,衙门堂前的鼓砰砰作响,整个宣城都炸开了锅。要问状告何人,原是那防不胜防的窃贼。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身为第一女捕头的岳水澜在城中日夜守卫,却连盗贼的影子也没见着;共同消失的还有金银珠宝、锦帛绸缎,不计其数。
自打这小贼露出行迹,整个宣城便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一日捉不住他无耻小儿,人人都是面色沉重,看谁都像仇人。
此时,岳水澜正坐在一品香的楼阁里。楼亭共有三层,她坐在二楼靠栏杆的位置,望见各色行人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涌动。檐角挂有一尺红纱,檐雕刻雀鸟栩栩如生。风动红绸,飘飘掩映着齐国的王土。
“嗬,今年的盗圣怕是要换人了!”
祝锡匆匆赶来,在她对面落了座,将长刀从腰间解下,反手搁在桌上,随即抄起桌上一盏清樽,仰入喉咙,又重重摔在桌上。
他跟随岳捕头已有三年,破过的案子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这般神气的盗贼。思忖一番,便提议道:“依我看啊,月末的盗圣之争,说不定能碰上这人。到时候我们在附近设下埋伏,一网打尽即可。”
岳水澜闭眸合神,微风抚过她的睫毛,薄唇抿成一线。楼亭四周的红纱披风而舞,隐现她朴素的黑衣,衬托出江湖侠女的风骨。
顷刻间勾起一抹冷笑,“鸡鸣狗盗之辈,我难道还要去比武大会赞赏他的威风?”
她气得捏紧了酒杯,脸色更加凝重。
说来也不怪她气恼,在这硕大的宣城,谁人不知岳捕头的威风。自她任职以来,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巾帼不让须眉,镇守一方;却唯独对个半路杀出的盗贼无可奈何。
他就像蝙蝠,白日里躲进昏暗的洞穴,倒挂在洞顶;夜里就睁开透亮的眼,伸展黝黑的皮衣,飞到洞外寻找食物。没人知道他的洞穴在哪,亦如怪谈传说,每靠近一步,就像翻动着一本集满灰尘的旧书。
她在去衙门报道的路上听到许多嘈杂隐匿的舆论,酒居里的食客为此交头接耳,家家户户夜不能寐,说书人更是将那盗贼讲得神乎其神,盗窃事件与日俱增,真是太放肆了!
不一时,有个小捕快闯进一品香,向她报告说,丢失的珠宝在徐记当铺里现身了。岳水澜精神鼓舞,认定这是破案的关键,即刻动身前往。
然而,当她和祝锡于日落前赶到宣城最北的徐记当铺时,老板却表示对此事一无所知。
老板是个体态臃肿的中年人,他拨弄着算盘,有一搭无一搭的回应着女捕头的盘问,斜倚在柜台上的身体好似一滩烂泥。他还有一张酷似老鼠的脸,双眼似煮熟的红豆,皱纹爬满额头。他特别爱笑,见到钱就笑,见到珠宝古器也笑,见到华衣公子兼或是有钱的贵族,更是殷勤的合不拢嘴,因以加剧了皱纹的生长。
听了岳捕头的指责,他辩白道:“没那回事!我只是一个交易的工具,管他簪缨问鼎或是落草为寇,这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啊。我做当铺生意,宝物不问出处。”他垂目似有思索,算盘停止波动,转而扯着两腮的胡子,笑道,“不过,我倒是还记得他。也就是昨天吧,他穿一身黑衫,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啊。他经常来我这儿,当掉一些高雅玩意儿。观他那副模样,断不会想到那些都是不义之财。所以,打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认定他是个落魄的贵族,不得已,才把家里的宝贝都拿来当掉。”感觉自己说得够多了,他低头嘿嘿一笑,“你们也不要太在意,要知道,宣城自柴大人赴任以来,城内大同,一派祥和。约摸着那不长眼的小贼已经溜了吧。嘿嘿,在齐国哪有人不知道您岳捕头的大名啊,他肯定吓坏了,恨不能跑到天涯去。您有什么可担心的。”
观徐老板的模样也得五十多岁了,衣冠雍贵,面红体富,两手向前一鞠,谗佞的嘴脸绝对是教科书版本的。她最后将其冷眼打量一番,嫌弃的撇过头,匆匆离去。
对于徐老板的话,她没听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只是一些官场话儿,叫人听得恶心。
此处临近宣城北门,向北复行一里便可出城。城外的平山小径近期才休整过,柴大人爱民敬职,为官两年里体察民情,组织维修了官道。这是多好的城镇啊,偏偏江湖杂碎只爱到宣城做乱,好像这些冥顽之辈力在挑战权威,越是太平盛世,就越想搅和点乐子出来。
这一界的怪盗火拼又快到了,她也相信那小贼是奔着比武来的。尤其应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乳臭未干,却自命不凡,故意惹出事端,借此让武林中人注意到他。
她在当铺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祝锡在室内谢过商贾,这才浮槛而出,立在她身后。
“还有什么好问的,那个老油条,看着就烦。”
祝锡只是恭敬的笑了笑。相比之下,他的处世之道就谦逊许多。他偷偷塞了点钱给徐老板,做的不露声色。过后,两人拍肩大笑,简直比亲兄弟还亲。此事没必要禀报岳水澜,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用一贯刻板沉稳的语气,拱手道:“岳捕头,徐老板透露出不少消息,你看,”伸出一根食指,遥指远途的西北角,“那边就出城了,附近多的是租赁马匹布輿的牧场,据徐老板透露,那小贼当了珠宝就到前面租了辆马车,配带车夫干粮,昨夜就从北门走了。”
果然如此。岳水澜怒道,“呸,都不是好东西。有意隐瞒罪犯,别让我捉到他的把柄!”
祝锡不敢忤逆,立刻将徐老板的话复述一遍。“是这样的,徐老板和那人颇有交谈,那人是个豪爽之士,还白送一块璞玉给徐老板,他便介绍了买马车的途径。他说,一开始也不知道那人是贼,感觉挺阔气,就算是交个朋友。”
岳水澜扭头啐了一口,“阔气,偷来的钱当然可以阔气。那人分明可疑!徐老板却只图自己的利益。如今处处都在议论城中的盗贼,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赶情是没偷他家东西!”
祝锡在心里反驳,“咱们捕快,只抓犯人,管不着人家想要‘行善积德’。”但在表面上,他一脸附和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岳水澜理了理衣裳,将佩剑抽出,剑身映照出她阴沉却非常标致的小脸。“那徐老头可有说出盗贼的长相?最好找个工匠绘制出来分发下去,全城通缉。他既是为名利而来,绝不会错过盗圣的比武,迟早都要回来。”
祝锡立刻现出为难之色,“这个…并未问出。据说是披着斗篷,看不到脸。”
剑光中的容颜皱紧了眉头,揶揄道:“这会儿又披斗篷了,我怎么记得徐老板说过那人‘一表人才’啊。还真是要命的嘴。拿了人家的钱,看到长相又何妨,看到了也不会说的。唯一的优点就是很识时务。”她故意扯长脖子,非要让当铺里的耳朵听到才肯罢休。话落,旋踵遽离,身影与夕阳同逝,逐渐消融在荒郊松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