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清晨,鸟语啁啾,碧空如洗,我站在院外遥望远山飞瀑,目力所及处一片苍翠,耳边隐有清泉潺潺流动之音,细碎如冰玉相击,美妙无已。兴之所至,叫过赵安,手指远方道:“我们便去那山泉的源头处如何?清泉烹茶,翠竹为屋,日日抚琴煮酒,再不入这尘世烦嚣……”
赵安却未如我这般兴致高昂,只定定看着我,点头道:“大哥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能忘了……”他似觉失言,忙岔开话题道,“这几天的随身衣物还没收拾,我去拿了就来。”言罢匆匆而去。
我怔怔立在当场,心情一落千丈,适才那好不容易提起的闲情逸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觉满心烦闷抑郁。细思一番,远离了凡俗又如何?人心若安适,纵身居闹市也处处皆可为世外桃源,人心若不足,深山幽谷怕也关不住心中想望吧?手抚左胸,这颗心可能终有一日忘却总总过往,真个抛开红尘中那皎如明月的翩翩白衣?抛不开忘不掉,便是我赵爵一生的债,只是,今日,至少今日,我只想观花赏景,欠下的债,且待明日吧!
赵安早已雇好了一辆大车,此时提了包裹行李上前,自有车夫过来帮忙。安置妥当后,赵安低声道:“大哥,上车吧,此处不宜多耽。我们先去邻镇典当些银两,买两匹马及日常用度,到山脚下再溯流而上,寻那源头去。”
我暗道声惭愧,一时兴起,竟没想过幽居深山的诸般难处,赵安这小小孩子倒比我想得还要周到,本应是承欢膝下的年纪,却要时时为我忧心,实是令我这七尺男儿汗颜。
车行粼粼,一路打开窗子向外观瞧,四下行人稀少,道旁绿树成荫,蝉鸣阵阵,倒是一派好景致。若此时身畔有他相伴……我重重咬了一下下唇,腥甜立时溢了满口。心中暗骂:赵爵啊赵爵,你怎能如此不成器?
忽闻车夫一声惊呼,马车车身重重一顿,我收势不住,险些跌出车外。赵安也跌得不轻,脸上略有些惊惧,我知他心中所想,忙对他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车外,赵安会意,装作睡眼朦胧,揉着眼睛探身出去叫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赶的车,还想不想要车钱啦?”
车夫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似是“树上……抢劫……”之类,却听赵安“啊”的低叫出声:“白……”
我心中一紧,生怕赵安遇险,也顾不得遮掩行踪,忙纵身跃出车外,只见车夫战战兢兢发着抖,赵安则呆愣愣盯着前方大树枝桠,张大了口却说不出话来。我大皱眉头,顺势看去,立时心中猛地一跳,只觉呼吸窒涩,手不受控制地揪紧了胸前衣襟。
树枝横斜,上面懒懒躺着个白衣少年,虽面容俊美无俦,偏那眉目流转间不经意泄出一股寒意,面上冷煞之色甚厉,直教人无端遍体生寒。与我目光相接,他眼中不明的光芒一闪,挺身而起,一跃下地,手中把玩着一只锦囊,看向我的目光深不可测,腰间雪剑耀目生花。
我脑中一片混乱,还未及开口,眼前银光闪过,已听他冷冷向那车夫道:“这锭银子买你的车马足够了吧?”
车夫瞪大眼睛看着手中那雪花足银,不觉大喜过望,一叠连声道:“够了够了,足够,小的谢爷了……”
他长眉微蹙,凤眼斜挑,不耐烦道:“够了还不快滚?还等爷布施你两颗石子?”
那车夫吓得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赵安左右看看,在一旁讪笑道:“大哥,那个,我……我肚子突然疼得不得了,要出个恭……”等我回神再看,那小子竟动如脱兔,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间便只余了我和他二人,他似笑非笑看着我却不说话,我心如乱麻,猜不透他此来何为,难不成那一剑还不够?无奈只得惴惴开言道:“玉堂……”
话还未说完,他倏然欺上前来,一把撕掉了我脸上黑纱,在我怔忡间冷笑道:“戴这劳什子作甚?没脸见五爷么?”我欲待解释,却听“唰”的一声,雪剑出鞘,剑做龙吟,眼前一花,那剑刃已抵在我颈边。
他将牙齿咬得格格想,冷声道:“说,你跑到这里做什么?就算要走也该跟五爷打个招呼,何况,五爷还未应允,你怎敢不辞而别?”
我哭笑不得,心说与此人果然无理可讲,何时赵爵做了白玉堂的阶下囚,要走要留还得他老人家点头应允?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么?当下淡淡一笑道:“是,爷您说得对,小的做错了,这便跟爷请辞,从此你我各走各路,山高水远,永不相见……”
他手猛然一抖,长剑在我颈间划过,鲜血立时涌出。他似乎呆了呆,竟将那柄刻不离身的名剑“画影”狠狠掷于地上,颤声喝问道:“你说什么?”
我抬手抹了一把脖颈上的血,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多日苦闷自伤憋屈一股脑化作嘲讽之语,如潮水般奔涌而出:“五爷您又不聋,也不傻,我的意思就是,爷您是正气浩然的大侠,我是侥幸脱逃的逆贼,您那一剑浅了些,致使我这万人唾骂的恶人还苟活于世,您现在身子大好了,也不用继续潜伏了,若是不趁现在补上一剑,这恶人怕便要远走天边继续为恶去了,因此上,为免五爷您来日后悔莫及,还请再赐一剑……”
我每说一句,他脸上的神色便难看几分,到后来已是脸色惨白,唇咬得几乎出血。我心下不忍,深悔自己出言无状,这条命早已不再吝惜,他愿拿去便拿去,何苦如此挖苦于他?叹了口气温言道:“玉堂,我口不择言,你莫要在意。其实我也知天理昭彰,横竖逃不过一死,死在你手中我倒也无怨,动手吧!”说着闭起了双眼。
良久只闻他鼻息渐近,却迟迟不持剑来刺,我心中奇怪,睁眼看去,那张俊脸离我竟不过数寸,吓得我慌忙后退,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肩膀,顿时再动不得。他一字字道:“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必耗了五分真气和大还丹来救你,任你病死岂不正好?”
我大惊,隐约觉得被赵安那小子骗了,口中却强自辩道:“那日明明是刘太医……”
他长眉猛然倒竖,凤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我心中一凛,却奈何双肩被他死死攫住,只能眼睁睁看他凌厉的双眼不断逼近,偏偏想闭目不理却又被他气势所慑,大骂自己之余心跳骤急。恍惚中一双温软的唇瓣在我唇上轻轻一触便即退开,耳中是他清冷的揶揄:“刘禀正若敢这么给你‘治病’,我现下立马追到他老家杀了他!”
我已经完全不知所以,心中一片混沌,只那日唇间清冽的药香与如今的温软合而为一,有些明白却又有些糊涂,傻傻看着他嗫嚅道:“你怎知刘禀正?我……展昭……”
他脸上可疑地一红,寒声道:“过往之事莫要再提,你莫非以为我如今还与那展昭有何……有何……”
提到展昭,我头脑终于清醒了些,黯然道:“其实……展昭对你一往情深,虽曾因心意不坚害你独闯冲霄,身受重伤,到底世俗伦理作祟,错也不全在他……你二人同为侠客,本可仗剑携酒共闯天涯,如今你无恙归来,正好……”此话出口,胸前的旧伤隐隐作痛,心中更是阵阵剧痛,他却非但不领情,反斜睨着我,猝然出声道:“那你呢?”
“我?你二人之事与我何干?”我心中酸苦,摊开双手向他无辜一笑。
他顿足怒道:“好你个赵爵,你……你……若今后再有人说你是奸王,我第一个便不信,如此榆木脑袋,还想叛国通敌?”
我耳中轰鸣,颤声道:“赵安……赵安都……都告诉你了?这厮着实该打……事关皇室,你……赶快逃吧,天涯海角,越远越好……不不,你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呃,你就是猜的,实则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
大概是我咕咕哝哝弄得他不胜其烦,冷哼一声道:“可笑啊可笑,天下人皆言襄阳王起冲霄,设机关,藏盟书,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殊不知什么冲霄、盟书,甚而那桩桩恶行,却是赵祯那小子……”
我踏前一步掩住了他口,沉声道:“玉堂,这些话岂可随意胡言?当今天子机敏睿智,治国有方,万千黎民有粮吃,有衣穿,天下太平,百姓无忧,如此足矣。”
他低头不语,忽然冷笑道:“好,我不说了,不过有件事你想来还不知道,赵祯……那个,皇上纵然知晓你尚在人世,也断不会再派人追杀于你了。”
我不解道:“此话怎讲?”
他挑了唇角道:“这你莫管,五爷何时打过诳语?你信我便是。”
我略一思忖,大惊失色下揪住他衣领问道:“你……你又跑到皇宫题什么诗去了?”见他面色诡异,缓缓摇头,更是惊疑不定,“不会……还……还杀了个把宫女太监吧?”
他依然摇头不语,最终挑衅一笑:“没有,我跑去找皇帝小子了……”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你……居然敢……”
“哼,有什么不敢,还是那只猫帮我进宫的呢!”他嘴一撇,颇有几分得色。
我简直想捧头大叫,白玉堂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那展昭好歹也是官家四品护卫,怎也如此没有分寸?事已至此,以赵祯的狠绝心机,怎会猜不到是何人所为?这……该当如何是好?
我正紧锁双眉竭力思索,他声音却低哑起来:“放心吧,我用了忘忧散,他不会知晓的……他对你……其实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恨,他只是……想让你多关注他一点罢了……不过,从今后,我要你远离京城,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许再见他!至于五爷,自会……随你一起……”
我愣了半天,才明白他语中那个“他”所指竟是当今天子,其余则一概不明,也无暇细思。只那最后一句声音虽低,却被我听了个真着,内心一阵狂喜,犹疑尚在梦中,忍不住问道:“玉堂,你可是说……”
“你不是号称谋略盖世文武双全的襄阳王么?怎么如此之笨!五爷说得口干舌燥你还要问……好,听清楚了,爷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你赵爵去哪里,我白玉堂就去哪里,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你休想再抛下我一个人!”
我深吸一口气,仰天长笑,林中栖鸟簌簌直飞冲天。我一把将他揽在怀中,望着他晶亮的眼眸,只觉那勾起的唇角无比诱惑,便待凑唇上去,却听脚步声响,紧接着是赵安一声惊呼:“啊,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哎呦,肚子又痛了……”远远的声音传来:“大哥,你们继续,我还要好久呢!”
我们面面相觑,我苦笑无语,他则面上微红,瞪了我一眼,双臂一挣,自我怀中脱出。
半晌,那少年微挑起好看的眉戏谑道:“你那小兄弟倒是不错,日后让他跟着我吧,免得将来如你一般蠢笨!”
我抬手握住他手,低笑道:“只怕用这‘蠢笨’二字形容襄阳王赵爵的,你还是第一人……”语声转柔道,“玉堂,相识以来,我有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你可肯一偿我多年心愿?”
他抬头道:“说吧,趁着今儿个五爷心情好。不过爷我可告诉你,若是那些……低俗……□□之事,你可休想!”
我大笑:“敢问五爷,何谓您口中那低俗□□之事?在下不明,或犯了五爷的忌讳也说不定……”他恼羞成怒,挥拳欲打,我忙闪身避过,笑道:“莫打莫打,我实说便是……自你知晓我真实身份以来,便从未真心对我笑过一次,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求你像以往对那展昭般,对我笑上一笑。”
他错愕间眼中却渐渐潮湿,哑声叱道:“你当五爷是倚栏卖笑的么?还说什么对你笑上一笑……”说罢拂袖便走。我正失望,却见他略侧过半边脸庞,薄唇微开一线,唇角慢慢上扬,一个淡若春风的笑容浮现在白玉一般的脸上,转瞬即逝,如风过碧水,微起涟漪,再凝眸间已消失无痕。
原来世间最动人的,竟是这般清远笑颜,笑无痕,而若有质,直投进我心湖,激起无边涟漪,此生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