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曹应祯那时见这位老爷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强辩,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被强拉了出去,便一阵儿心痛,恨不能前去将已身亲去替了那人。
那老爷原本十分的敬重曹应祯,万万想不到会出了这种事,只说这先生实在是留不得了,便把他撵了出去。曹应祯哪里还说得出半个不字,转身走人,也不敢再回头多看。
只是那位小公子对他却是极亲近的,真把他当作了兄长一般,见他不在了,便时时的追问。那位老爷气得没法,暗暗的写了书信来,要他远走他乡,在外暂避几年。那言语里,虽然也是十分的客气,并没有怎样的逼迫,可叫他一看,却实在受不住了。
这终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他原本也是个面皮极薄的人,见了这样一封信,便是又羞又愧,再也住不下去了,当下就收拾了行囊,告别了娘亲幼弟,就如那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离了乡,朝外地去了。
他是匆匆忙忙离的乡,囊中羞涩,只好去卖些字画,勉强赚些银钱糊口,这样捉襟见肘的过了几年,却不想竟被人掳上了山寨。
只是那事发之前,曹应祯再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
他那时瞧上了一把象牙梳,辛辛苦苦的省出了些钱,想要买来送给那人,只是又怕那人不收,便偷了那人的木梳藏起。没想到东西没送出去,贼赃却被他在怀里揣了这些年。
这些话,他对着云墨,哪里说得出口来,所以也只是含混的搪塞着。
云墨见曹应祯不愿多说,便不再看他,只是静静的坐在他身旁,眯着眼睛,瞧着窗外出神。
曹应祯轻声的同他说道,‘累了就躺躺。’
云墨就歪了歪身子,趴在了他的膝盖上。曹应祯眼见着云墨合了眼,呼吸渐渐的均匀了,这才又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木梳来。
那木梳上面刻着的两个字,一个是傅字,一个是青字。
其实,这两个字,也不过就是那个书童的姓名。
如今这几年过去了,曹应祯也不曾回乡,再没见过那傅青的面,心里却总是记挂着那人。他一直都留着这把木梳,总宝贝般的揣在怀里,也不舍得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摸着那把木梳,便想着那人必定为他吃了许多的苦,又想着不知道那人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他。
其实前些日子曹应祯就想着要回去了,他心中挂念娘和小弟,也想要顺便打听打听那傅青的下落。可他瞻前顾后的,总想再等等,等着再稳妥些才敢再回去乡里,回去的事便一拖又拖,拖到了如今。
曹应祯收回了思绪,看着伏在他膝上沉睡着的云墨,便轻轻的叹了口气,心里却越发的愁了起来。
他心疼云墨身上的伤,又发愁这孩子被那些妖人施了妖法,也不知道能不能化解。
可他也是吃不得苦的人,如今逃到这山里,过着这样的日子,也实在是逼不得已。眼看着那罐小米一点点的浅了下去,还有那仅有的一块盐巴也所剩无几,他简直是掰着手指头在数,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在这山里,拾柴点火,刷锅洗碗,样样都要他亲手来弄,他也是辛苦万分,闲暇之时,只看着自己那手,心说这一双读书写字的手,实在可惜了。这心思却只埋在胸口,并不说出,也是怕云墨多想。
可那层郁郁寡欢的意思毕竟还是遮掩不住,慢慢的就露了出来。云墨虽然仍旧有些懵懂,可见他总是这样,心里却也有些明白了的样子。可惜那孩子就算心里有话,却也是个说不出来的,只是胡乱的比划着,想要他说说话。曹应祯虽然藏着满腹的心事,却实在不能说给这孩子听,开了口时,也不过逗逗那少年,随意的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只是云墨那双漆黑乌亮的眼睛一看向他,就把曹应祯看得有些心疼了,想着要不然趁这山中空闲,教教这孩子读书认字也是好的,不然将来就算寻不着了亲人,也还能有仕途可以进身。于是每日里又拿根树枝教云墨写字,慢慢的,也排解了些愁烦,不那么的着急难耐了。
曹应祯若要教,云墨便学,并没有丝毫的不耐,只是仔细瞧那他的神态,却也不是十分有兴致的样子。曹应祯心想着云墨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心性,不懂得识字的好处,便也不以为意,想着肯学就好。云墨的记性好的出奇,但凡教过的字,一个一个都记得很是清楚明白,教习了几次之后,云墨也会写些简单的字句了,他就想,这孩子这样聪明,只怕简单的话也是会说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是不爱开口。他有时候便半开玩笑的说,‘难道你以为我会读心术么?你总也不说话,倒教我猜得辛苦。’
云墨也不点头,也不应声,只是抿着唇看曹应祯,那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的神情也是十分的认真。曹应祯便叹了口气,摸了摸云墨的头发,轻声的说道,‘你不开口,日后要怎么和别人说话呢?你慢慢的也学着些罢。’
云墨仰起了脸来,舒舒服服的眯起眼睛,轻轻的蹭着他的手心,然后就露出种心满意足的笑容来,他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笑了,就刮了一下那少年的鼻子,宠溺般的说道,‘怎么长不大?’
云墨并不说话,却笑得很开心,又朝他靠了靠,眼睛仍旧眯着,拿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有些粗鲁的划着他刚教过的生字。
曹应祯心里总是把云墨当作那离开了好些年的幼弟,所以也很是疼爱。对云墨也是有求必应,吃的都是先给这孩子吃,他总是怕照顾得不好,让这孩子落下什么病来。
云墨学得虽然快,其实并不怎么热心,大概也是因为曹应祯在教,所以才认真的听。有时曹应祯刚说教完了,云墨就故意要扯着他,同和他玩笑般的打闹。闹的兴起了,云墨还咬过他一次。虽然只是轻轻的咬了咬他的脖子,力道一点儿也不重,却留下了两排淡淡的牙印儿。那一次把曹应祯吓了一跳。
曹应祯虽然说了不要紧,根本没什么,云墨大概是以为咬疼了他,却很是懊恼,连着好几天都闷闷不乐。总是咬着唇看着他,一副作错了事的样子,看着倒有些可怜了。他哄了好些日子,才让云墨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明明自己才是被咬的那个,结果反过来却要去安慰咬人的那个,他想想也觉得好笑。想着从前在家的时候,也不是没被幼弟咬过,怎么对着云墨就这样的大惊小怪呢。云墨虽然大了些,不比他那临走时才两岁多的幼弟,可终究也是个孩子心性啊。
只是云墨的伤势实在是好得快,他们两个在山里过了半月有余,云墨便可出门行走了,在河边奔跑也没有跌倒过,倒是当得起健步如飞这四个字。曹应祯有时替那少年看伤,心里也暗暗的惊诧,却又自我宽慰,想着云墨到底是个孩子,伤好起来到底要容易些。只是那手臂上缠着的锁链,却实在是件麻烦事情了,想着等出了山,叫个工匠来取了才好。
等到云墨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在心里筹划了一番,便一同出了这山,朝南走去。
他同云墨事先约好了,在外就装作远房的表亲,只说是去投奔亲戚,结果路上遇到了强盗,被洗劫一空,车马也被夺去,他们两个也是远道而来,又不认得路,走了好几日才走出山来。
曹应祯千万叮嘱云墨少在人前开口,实在是怕露了马脚,引人起了疑心。没想到他这么一吩咐,云墨干脆就不再说话了,倒装起了哑巴,只有私底下才和他简单的说上两句。
他们两人出了山,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去打听消息。曹应祯原本以为那青江寨早已被剿平,这一打探才知道,原来那伙妖人竟然趁夜突围,还射伤了那凤州指挥。围寨的官兵和山寨里作乱的妖人都死伤许多,只是那为首的罗仙儿等人却不知逃到了哪里去。官府至今仍在缉拿罗仙儿,至今仍旧没有丝毫的下落。
曹应祯听了这个消息,心下便一阵儿忐忑,这罗仙儿一日不曾拿获,这青江寨之事就一日不能了结,他就一日不得心安。他落在了那种地方,又活着逃了出来,倘若真被人指认了出来,就只怕就是有千万张嘴长在身上也说不清了。他又不愿再躲回山去,便想着还是走远些才好。
这样一想,便拿定了主意,带着云墨一路去了苏州,想着去投奔一个旧友。
曹应祯这一路也实在是万分的艰辛,又不敢停留,又要小心遮掩,一路上有人办了红白事,他也厚着脸皮偷偷的去吃,又暗暗的带了些好的出来给云墨去,他哪里还要些面子,只是怕云墨知道难过。这样千难万难,也被他们一路走去了苏州。
曹应祯原本想着一来了苏州,只消稍做打听,便能投奔旧友,衣食住行,或许就有了指望,这苏州离得又不算太近,想必不会有出事的一日。
可惜旧日他那旧友所在之处,早已物是人非,改头换面了。他向一旁的人打听,原来这人不知被哪些狐朋狗友教唆着迷上了赌钱之事,结果偌大的一笔家业,竟然都被输给了人,如今连这宅子都姓了别人的姓,哪里还有他那旧友的落脚之处。如今那人也不知道在哪里躲那些追债的去了,即便寻得见,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他和云墨。
曹应祯没了法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便越发的没了主意。倒是他问话的那人见他这样,便笑着同他说道,‘小哥实在想要寻他么?若是要追赌债,只怕连半分钱也追不回。’
曹应祯便苦笑着说,‘这位大哥说笑了。这人原是我旧日里的同窗,如今我落了难,一路前来投奔他,也不过想要求个落脚之处罢了。哪里想到.......唉.......,真是一言难尽啊。’
那人听他这样一说,也摆正了脸色,不再笑他,倒是细细的问起他话来了。
原来那人姓古,单名一个非字,也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那古非见曹应祯也是斯文一派,又听他说半路遇到了盗匪,被洗劫一空,如今和表弟一路流落至此,便一阵儿唏嘘。那古非倒是热心肠,听说他起从前是卖画为生的事,又亲眼见过了他的笔墨,也是十分的赞叹,便教他重操旧业,又张罗着说要替他打听一处居所,也好叫他开张。
那古非的确是诚心帮他,果然帮他打听到那空云寺里有一小庵正空着,便撺掇着他去。不只如此,又借他些本钱,好叫他开张。
曹应祯一听说是在寺庙之中,便犹疑了起来,说,既然是庙里的空庵,只怕不好住进去。古非便笑,说,‘我与那庙里的住持相熟,我说住得,自然是住得,难道你是不信我么?’
那人帮到他这样的地步,他实在是却之不恭,不如从命了,只是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实在是一言难尽。
那人见曹应祯没了二话,这就笑了笑,说赶得好不如赶得瞧,咱们这就去罢。说着就领他们去看那空着的小庵。那地方果然是好,又有生火做饭的地方,卧房也够宽敞,外面便是铺面,曹应祯见了更是大喜,只是手头一时没有现钱,又要看古非的意思,心里便更觉得尴尬了起来。
那住持见曹应祯长相斯文,也是个读书人,又见过了他的书画,也不先朝要他银钱,倒教他住了下来。
住持走后,古非便也要告辞,曹应祯又感激又不安,惴惴的说道,‘古兄的恩德,小弟实在是没齿难忘。倘若日后有用得到小弟的地方,古兄请千万开口。’
古非便笑笑,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曹兄太客气了。’
说完便告了辞。
云墨一直紧紧的跟在他身旁,也不开口,见这屋里再没了别人,便有些新奇的四下里望着。
曹应祯摸摸云墨的头,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儿,喜欢么?’
云墨撇撇嘴,把头扭向了一边,却并未说话。
他们两个如今这便算是安顿了下来。
那屋里也有人打扫过的,倒也干净,曹应祯也不去再寻他人,就和云墨两个尽其所能,把那屋里细心的布置了起来,这便算是周全齐备,只要开张了。
古非也是见过他的字画的,之前就知道他要开张只怕为难,还特意借了本钱给他。曹应祯岂止是感激,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那古非见他这样,也好笑了起来,走之前只和他说,‘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等开了张,一切就都好了。’
曹应祯那时听着心里也欢喜,不想借了那古非的吉言,他与云墨两人自此衣食不愁,比之前他在乡里的光景,倒好了许多。他心里自然也是十分的欢喜,常日里便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意,云墨见他这样,也微微的展颜,似乎也是高兴的。
那寺庙极大,也是异常好的住处,那些小庵不过是借那香火客来住,空着的也不少,所以租给了曹应祯。他本意又不是要在这里久住,不过是想避避风头,等那朝廷拿获了罗仙儿,他便替云墨寻了亲人,仍旧一路回乡。
曹应祯起初也没想过要如何的指望着这字画,只是想着这里香客多些,便常画些佛法教化的故事来,却不料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一般的妇孺老少都爱他的画儿,竟然把他的生意照顾得十分周全。这寺庙原本就大,光是来往进香的香客们就把他的名声远远的传了出去,四处来买那字画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见了这副光景,也是又喜又忧。只怕万一惹出了什么事,必然不能善终。
曹应祯也曾去借了锐利的刀斧回来,想着把云墨手腕上的锁链打断取掉,可平白的使了半天的力气,那锁链却是丝毫无损,如何都弄不断的。曹应祯只怕是有什么妖法,也是暗暗的心惊,可云墨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让他心里倒有些难受。
虽然那手腕上的锁链只有拇指的粗细,平日里为了掩人耳目,就藏在袖子下面,可总这样拖着,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曹应祯想来想去,就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寻了个空闲,旁敲侧击的去问云墨。
在那山里的时候,曹应祯也不敢如何的问云墨在那山寨里的事情,想着那时候的光景是如何的可怖,只怕这孩子想起来会吃不消。如今他是想也过去了些日子,慢慢的提起,或许不会怎样。若真是妖法所为,那便该请个做法的来。不想他一开口,那云墨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了,立时就变了脸色,只和他说,‘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