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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前风桐独却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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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四五月间是花木繁盛的季节,此时若是信马由缰地东去,一路上少不了景致,只是战乱又起,便是草木也染上了一股凋乱暮气。
商州并不大,辖界正处在洛阳的荫护之下,所以商州人似乎还并未闻到战乱的味道。策马沿着条河走了半日,因着那河边长的俱是有些年头的水柳,绿霭一般重叠延伸着,柳绿之间尽管时时听得到些飘渺的歌吹、人语,也是隐隐约约,难以追寻。
河岸稍稍一折,再看过去的时候,柳岸之间远远地伸出一带石桥,桥不大,可桥上的人大有摩肩擦踵之势,搞得人心里暗暗纳闷:行了半日,路上所见的人倒还不如这小桥上的人多,难不成竟有如此运气,赶上了什么盛事?
桥边的茶水摊生意好得稀奇,眼看矮桌旁棚子里都坐满了人,竟还有人要了茶水,找地方一靠,或是一坐,就在那里闲扯开了,那唱曲儿的看这里人多,也凑合到这地方来,那姑娘停停当当地往那里一坐,丝管竹弦立时尘起,弥漫在这丛人堆里。
这柳岸颇长,河水到这里一下子撒了缰,冲出一汪塘水来,隔塘相望也能称得上是难辨牛马,偏偏这塘中不知让谁种了些芰荷,当着这花开的时节,单是这风送出的几里荷香也足能引得这许多人来了,可是荷花还远未到盛花的时候,这些人是不是心急了些?
那唱歌的姑娘这会儿正低低地唱着,管弦之声也沉闷下去,倒是那清脆的走板一声一声的浮了起来,拿走板的人低头颓坐在长凳上,两腿间夹着一条两指宽、厚一指有余的横木,左手一根比那横木稍秀气些的木条随着那姑娘的调子一下下的敲在横木上,那横木似乎也是什么特异的木头,声音脆得扎人耳朵,更绝的是那人右手还打着一串竹板,左右手不听一个人调遣似的各干各的,还有条不紊。
可这人还是颓然而坐,驻着腰,曲着颈,挝着背,除了两手之外实在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地方是有点气力的,身上的衣服也半湿不干的皱缩着垂下来,那人额骨似乎偏低,还有些突出,低着头也看不见眼睛,只是脸、手臂都有一种日晒过的灰褐,加上眼角和手上隐约可见的皱纹,更显颓丧,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正一下不多一下不少的打着这鼓点子,给这曲子加上它的神气儿。
边上的琴师想必习以为常,也不睬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琴弦。
他身后便是人群了,那人堆里陡然地冒出一个人直楞楞的身影,像是一下子戳破了暮色里尘霭般蒙着这熙攘人群的浅吟低唱,这人把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都草草扫了一遍,就站在那里听那姑娘唱
——凡是着看热闹寻新鲜的,头两层的人都是雷打不动,后头的则是换了一拨又一拨,走走停停,所以他站了不一会儿就给拥到那琴师身后去了,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人的眉眼形色都看不分明,那姑娘也自顾自地唱下去。
本是游春的季节,商州最有风致的河塘,怎么能冷清得了?那茶水摊的店家不多时便点上烛火,塘边几条富户的游船也掌了灯,像谁家的裙钗巧笑着将环佩丁丁咚咚的戴上,准备红妆高烛地舞一曲,免得辜负了一脉荷香,一涓春月。
唱歌的姑娘忽然就扬起了声音,就像是一根长而韧的丝冷不防的抛进荷香里,沉醉着颤抖着,一点点地融化,好像每柄莲叶下面都穿行着余音。
那姑娘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后一点声息,双眸正好落在琴师的弓弦边,一抬目就碰着那人的眼,于是波光流转之间,他就只好一低头走了。
谁知他一转身,就看见买文房四宝的摊子后头站着几个人,打眼一看就是什么大地方来的世家子,于是身型稍顿,忽然朝身后的琴师那里侧侧头,嗤笑一声:他们那股子矫情是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落个坐还就不愿意‘混迹’在人群里,偏还要挑个买文墨的摊子后头杵着,想来他们也不会是看上了这野铺子里的货色吧?
那立着的几个人言谈间还偶尔朝后看着什么,他顺着那方向一看,便快步过去,道:“白兄。”
默坐在马车边上的是个一身石绿色长衫的青年人,闻声一看,站起身来道:“陈兄。”
那边站着的人一见这青年人起身相迎,便都凑过来,其中一个身量颇高的来回看他二人一回问道:“阁下……是通州陈杞?”
“见过萧公子。”陈杞闻声答道。
那萧公子似乎颇为得意陈杞认出他来,当年他父亲为了去一去他门第里的江南纤腐之气,给这四兄弟取名“戎荒夷狄”,想借这股子荒野之气来除一除江南的烟水,眼前这位,正是雕花长刀的“紫翎刀”萧狄。
陈杞寒暄过后才道:“白兄怎么放着江南美景不看,到这北地小城来游春来了?”
那姓白的青年笑道:“在下倒是更想到洛阳,只是洛阳眼下可不是我们这等文弱书生去得的地方。陈兄此来,也不是只为赏景吧。”
陈杞看看身后的茶水铺,只见年青人嘴角一挑,笑了笑,道:“锦姑娘真是好嗓音。”
说话间,二人已然踱出数步之外,四下阒寂,陈杞才道:“仲卿,你这真是要去益州?”
白仲卿点点头,道:“此次多有顾忌,只好袖手,还望陈兄包涵。”
陈杞道:“罗门大小姐的事,可听说了?”
“听说了。”白仲卿往对岸一望。“只要她自己不死,此事还有得看。”
锦姑娘的歌声清悦,又带着荷香卷着两人的衣袂。
“这歌声,想必不负月色了。”白仲卿赞道。
“这河塘边真正只为了不负月色的,想来就只有一个人。”
白仲卿听完陈杞的话,也微微笑了。
夜深了,塘边的歌吹都噤了声,倒是一轮明月湛湛的空照着,正是月最明夜最沉的时候,谁都不愿去放过,可谁也没神气去找更多的欢娱,何况这么多人不走,并非为了月,而是为了那个与月有约的人,不,声音。
琵琶的声音。
静了好久,就听从偏偏的角落里传来‘铮’的一声拨弦,这霎时一静便从河这岸传到那一岸,先前烟波似的人语声就这么一停,好像月下平湖,那拨弦声又断断续续的响了几次,可竟没一个人动上一动,只恨自己怎么没早些来占了那伸入塘中的九曲桥来。
就在这人人屏息的节骨眼上,浸着微光的莲叶忽然乱了——那莲叶本是微微的随风而动,以那种不属于人世的完美波纹荡漾着——
一条条同样闪着微光的疾流,凌厉地阻滞了春夜里蕴着露水的清风,那夜风不愠不火的圆圆一转,掀起无数片莲叶的边缘,叶子上的水珠也跟莲叶一起亮晶晶的颤着。
那疾流足足有十几道之多,旁观的人一下子都傻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在那里看着,渐渐的人群里似乎也渗出丝丝肃杀来,将湿湿的和风硌出露水样的东西,洇湿了人的脊背、额头。
“笃,笃,笃……”
横木清脆的节奏又兀地响起来,一下一下地撞着人的好奇与恐惧,众人有如在传说里的鬼宅里倾听三更的梆子声。
半刻之后,就如它的开始,那节奏又停了。
那敲横木的人静了一刻,道:“好功夫。”
说罢一举他那枯手,也没抬头就索命的鬼魂一般厉声道:
“绿绮。”
——萧狄旁边站的一位世家子似乎颇为激动,低声道:“华衣堂!”
陈杞和白仲卿也互相看了看,并不多言。
陈杞知道,那敲横木的是华衣堂的“朽木”秦朽,此人到华衣堂时候不久,却颇为倚重,他外表萎顿,且总是衣衫褴褛,当真是跟“华衣堂”大为不谐,可华衣堂内给他雅号后加了两个字,称其“朽木焦尾”,这名头里大有谗媚堂主慧眼识才之意,只是秦朽也不管叫什么,照样跟华衣堂一笔笔的要金银,就仗他这一身手听音辨位的功夫讨来的绫罗据说就比西市绸缎庄一个月卖出的还多。
萧夷跟萧狄耳语了几句什么,说话已经走了过来,问道:“三哥,绿绮……是什么?”
白仲卿不语,下颌往荷塘里一指,道:“黑白紫靛,缂罗锦缎;红黄绿蓝,纱绮绫绢。你看。”
萧狄似乎想起什么,道:“这可就是老爷子说的……飞梭决?”
华衣堂自从收了秦朽,便将从前互指方向的暗语改为十六字,所向披靡,称“飞梭”。
锦姑娘本来是背对荷塘与那琴师说话,一闻“绿绮”二字,登时飞身而起,她穿件杏红罗衣,外头是鹅黄色的绢纱,乍一起身衣带飘飞,有如被遗落在暗夜里的一团晚霞。
她特意选了在九曲桥一击,只因她轻功并不非凡,才得早占了这探入水塘正中的九曲桥。
锦姑娘在莲叶上团身反转,一幅霞光般的绢练被她撒向对方所在之处,绢练还浸有秘制的“露华浓”,平日里不过是锦姑娘衣袖之间的一缕芍药香,此时便可杀人于无形。
再看时,却是她的绢练所向之处,竟真的有一角月青色闪过,那琴师见人已露面,远远地说: “ 柳七,阁下真是难找啊。”
话音未落,他将那胡琴头上的一根弦杆一拧,那琴本由他横抱,就见一道寒星蹿了出去,跟着就是一条黑蛇样的长绳,那绳横贯水塘,牢牢地被那镖头钉在对岸的石栏间,这边业已拴牢,数十个黑影挽着那绳子从水中借力而起,朝那人藏身处腾跃而去。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杀人啦……”一下子就乱了,如洪水一般向四处流去。
“不知那柳青可是已经伤了?”萧狄看看四周奔逃的人,对这喧哗不以为意,道。这被围困之人,正是柳七儿柳青,他向来喜在月圆之夜来此弹琴,这阵子想来是被几拨人追得厌了,今日故意要他们来,待斩断这些“尾巴”
——斩?他用什么斩?他的兵器,似乎也只是一面琵琶半面弦而已吧?
那琴师也随杀手追入岸边的一带树林里,正待他服下“露华浓”的解药时,只见一个影子朝他横飞而来,他一闪身,见那落地的正是华衣堂的杀手,这人身上的衣服想来是被琴弦划破多处, 他站在那里略略一算,所见到为柳青所伤的兄弟少说就有七八个了,不禁往林子深处望了望,这柳青,当真这么厉害?
风把树枝微微一撩,一道月光柔柔的照在那人身上,那琴师一看心下大骇——那并非月光,而是一条贯穿了这人前胸后背的琴弦!
不等他追,就听背后荷塘边一个声音朗朗道:“在下柳青,既然诸位纠缠不休,莫怪在下求个清静了。”
琴师朝那塘上看去,他穿着一身青白色的长衫,琵琶背在身后,已经返身到塘边。余下的几个杀手立即蝙蝠似的扑过去,手中各自掣出兵器来,只见那柳青稍稍转了转身,手上竟然多出一柄两尺多的刺来。
当真是一道刺,月光,烛光,所有附近的光映着那刺身就是灼灼的一爆,那分明就是一道犀利的月色,刺着人的眼,刺着人的心,也刺着华衣堂的华丽风光。
陈杞在暗处看着那刺身的月色一闪,心里没来由的有些赞许,他柳七儿那一面“却月桐”尽人皆知,本以为他那琵琶以却月为名,只是取“桐声清却月”之意罢了,不想原来竟是因为他有这么一道刺……却月为桐,映月成华,青桐却月,不为月明风紧,山雨欲来,只因自身就是一道睥睨繁华、冷眼烟尘的月色?柳青只是背琴而立,也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是那道冷冷的月华,仿佛就是他侧目时眼角的一丝森然寒意,甚至有些桀骜。
柳青看来很爱护那刺,只是在右手上执着,左手却洒出数条丝弦,似乎还沾了内力,那几个杀手未及近身就被丝弦划出长长的伤,纷纷跌落水中。
再看锦姑娘已经回到九曲桥边,一见杀手落水,思忖着那刺看似没有锋刃,一扬手长练飞卷过来,人又一次飞身而起,一式“十里烟霞”,不想柳青身法了得,向后一倒,整个人倒挂在长索上
——那长索为方便藏于水中的杀手跃出水面,本来是稍有弹性的,所以到那长索被下拉之后,柳青借那反弹之力跃起,锦姑娘本想再追,不想柳青一回身,那道刺流星似的破空而来,竟正中锦姑娘脚下的长索。
锦姑娘娇呼一声,柳青一手用刺柄的银丝将刺收回,一边却一怔:只见人群中有个影子,就在这娇呼之下从池塘侧面朝自己身后弹丸一般投过去,还有余力发暗器来,柳青身手一接,却听他在离自己近的地方低低地哼了一声:“你的!”。
柳青不等那人转身,已经遁入树林。
他往林子深处走了走,免得那些人在追了来,此时刚刚坐下,喉头又忽然一苦,柳青用手去捂胸口,才想起手里还有方才接的暗器,定睛一看,却是一枚药丸。
柳青心道这露华浓不知解得解不得,那人既是去救金锦儿,定是恨极了自己伤了她,那么为何要给自己一粒药丸?但他既然说,你的……
他将那药丸一掰,嗅了嗅,才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