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春长在》零九二二

8、第 8 章

　　这话说得甚不客气，哪有不经通报闯到人家家里，教人家姑娘出来迎客的道理？春英待要答话，心中有些不甘心，若不做理会，又有些担心，毕竟是顾茂的母亲，头回见面若是冷待了她，怕她对自家心中不满，以后更是难相处。春英一时拿不定主意，坐着没动。
　　春英的母亲一手把春英拉起来，笑着对顾婆子道：“原来是顾家老姐姐，来前怎么也没有说一声儿，快请进来坐，春英去泡茶。”
　　春英家中虽只一进，房舍却很是开阔敞亮，收拾的也整齐洁净，院中一边是梧桐一边是玉兰，扫得落叶不见，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也很清凉。正房西边就是厨房，春英走几步就到了，她小心在意地烧水泡出一壶茶，在柜里找出山楂糕、松子糖、橄榄脯几色果点，想想又加上一叠福建来的猪肉脯，装在攒盒里摆得甚是精致才一起端上去。
　　只见顾婆子正叉着腿儿坐在桌前，眉飞色舞地和春英娘说着话，“要说我家这儿子是没得挑，从小就极孝顺，又听话，不比那些玩泥的皮小子，街坊邻居没有不夸他的，我也只把他当我的心头肉看。”看见春英端茶上来，神色顿时变得有些高傲，皮笑肉不笑的说句辛苦春英姑娘了。
　　春英娘皱皱眉，仍和气笑道：“乡下人家没有甚么好东西待客，老姐姐勉强尝尝。”顾婆子看到盒中肉脯，眼睛一亮，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边道：“这我家也有，顾大官人赏了我当家的好大一袋，不值甚么，我当家的都叫家里随便吃。”
　　春英娘俩看着顾婆子的吃相，有些目瞪口呆。常人吃东西至多也就是个狼吞虎咽，但顾婆子是个奇人，先是把东西塞满到了喉咙口，才动起腮帮艰难地咀嚼，碎屑掉得桌上身上到处都是。
　　人毕竟不是水磨的喉咙，顾婆子这般吃法，自然是极容易噎到的。春英见她不住拍着胸口，吓得连忙倒了杯茶给她，顾婆子接过来一饮而尽，方能说话：“这肉脯不错，虽然比起我家来差远了，但是也算可口。”
　　在场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顾婆子也不介意，自顾自接下去道：“方才说道哪里了，是了，春英娘，怎不见春英的兄弟？”春英娘道：“春英就一个弟弟，送到先生家读书去了，轻易回不来呢。”顾婆子一下酸酸道：“你家哥儿命好，小小年纪就得去读书。只是读书也要讲天分呢，我家茂哥儿小时也去读过几天，先生极是赞他的，若不是后来家中无钱耽误了，如今极少也是个举人老爷了。”说完才想起甚么似的，转向春英道：“扯远了，差点忘了今日来作甚么。春英姑娘我问你，昨儿个茂哥儿与你出去半日，气冲冲来家，饭也不吃就扑在床上，今儿个一早又和他爹出去了。我这心里生疑，特地来问你一声，是不是你给他气受了？”
　　春英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敬她是个长辈，勉强忍着气道：“不曾。只是他要买鞋甚贵，我略劝了劝儿。”顾婆子拍掌道：“果然是！春英不是我说你，他一个少年男子在外，你也不替他做脸。你不是在顾小娘子身边做了七八年丫头的，想来应很会侍候人，怎这么没眼色？”
　　春英娘在一边不乐意了，道：“我女儿虽是去做人丫头的，然和顾小娘子一道长大，管着她屋里所有丫头，不是一般丫头可比的。”顾婆子暗暗撇嘴，心道说得和小姐一般，又想起另外一事，兴高采烈起来，握着春英的手道：“这么说来你在顾家很受重用了，听说顾家上人手头都很大方，得了不少赏钱罢？”春英忍着心里的恶心：“出府前奶奶和大姐姐确实都有厚赐。”
　　顾婆子这下鼻洞里都是笑：“好孩子，这些有钱人都是吸我们穷人家的血肥起来的，你这般会替自家打算，果然是个聪明孩子。”说着站起身来，对春英母女亲亲热热道，“以后我们两家常来常往，回头我让茂哥儿来给春英道个不是，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不要别扭着了。”说完摆了摆手，一阵风样去了。
　　春英母女半晌无语，好半日春英娘才对女儿道：“就算茂哥儿是个好孩子，这母亲也实在不成样子，你若是嫁过去，怎么令人放心。”春英恹恹地伏在八仙桌上道：“他娘是他娘，他是他，怎可一概而论，大不了不在一起住便是了。”
　　转眼端午将至，顾府上下忙着准备过节。顾娘子要趁端午清算往来欠账，无暇顾及家中，又见顺娘理事越发利落，索性将家中诸事都交与她管。
　　顺娘初次单独掌管家事，心中颇有几分忐忑，自忖一开始也不知如何行事，不如先照着旧年的规矩来，就请了各院的管事妈妈来说话。
　　各位管事妈妈平日里在顾娘子处也是常见的，每次见了顺娘都是笑眯眯的极为客气，见顺娘问旧年端午是如何过的，众妈妈沉吟一下，目下在正房当差资历又最老的何妈妈先开口道：“家里素日里各处采买都是有定例的，遇节也不过是多买些菖蒲雄黄之物，并无多少烦难。往年里都是各院自顾自，报了数上去买回来。大姐姐今年当家理事，不知有何规矩，老身们都听着。”其他妈妈闻言纷纷称是，道“都听大姐姐的”。
　　顺娘想如今各处未动起来，我如何知道当改何处规矩？心内觉得这些积年的妈妈们果然好生滑头，面上却笑道：“我年纪小，不过萧规曹随罢了，诸事还要仰仗各位妈妈，还是照旧来罢。”
　　见顺娘开口定下了规矩，其余事情就简单许多，众人在冰心院花厅里议定了章程，纷纷告辞而去，出门时却一个两个，在顺娘眼见不到处相互打着眼色。
　　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接下来几天中家中颇不宁静，不断有事报到顺娘处。
　　先是厨院采买的一批黄鱼发臭了，这批黄鱼是拂晓时在葑门外的黄鱼市上买的，不知为何竟在厨房放到了下午也无人理会，待要追究责任，采买的管事声称与厨房对数时鱼尚是鲜蹦乱跳的，厨院则说黄鱼送到就乘着鲜活劲宰杀了，原本冰库答应送冰来冰镇着，却迟迟不见人影，他们只管处理鱼，保管是库房的事；库房则反唇相讥道库房只管木鱼，从未听说真鱼也能入库。如此吵嚷了半个时辰，最后顺娘无奈，只得各罚半个月例了事。
　　隔天鹤院支领一百单八坛雄黄酒并两匹雷州葛，名目是顾老官人要做法事，亲口吩咐下来的——如此大数账房不敢相信，派人去问老太爷身边的金叟，却说无此事，紧接着鹤院管事就到账房大闹一通。
　　胡妈妈与针线上的贾妈妈合气，推说今日家中帐幔破损甚多，硬是把厨院众人的长命缕推到端午节后，二人又吵了一架……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顺娘郁郁地倚在窗前，手边一盆腊梅的叶子被她掰得七零八落，春鸢端茶进来瞧见，惊呼一声：“大姐姐手下留情。”顺娘才回过神来，叹道：“我饶了它，没人来饶我，我还不如变作这花的好。”
　　春鸢笑道：“大姐姐就算变了盆景，一样要被妈妈们的唾沫星子淹死。”顺娘此时极想找十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把生事的管事们一一拖到二门打上三十大板——然她只能沮丧地踢着地衣上的花纹，喃喃道：“为何去年也是这般规矩，却处处顺当。”春鸢笑道：“奴说句僭越的话，同样的规矩，不一样的人，妈妈们未必同样对待。”
　　顺娘恍然大悟道：“是了，她们不伏我管，自然不肯下死力气，一旦有事，互相推来推去。可是怎样她们才能伏我管呢？”说罢她自家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来，对春鸢道：“春鸢我记得你人缘最好，你替我在府中各处走走，顺便告诉她们些消息……”
　　春鸢依言而去，不多时府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小姐最近对府中事务十分烦恼，常常叹息道可惜春英出府了，不然她身边若有得力的丫头，也有个能替她分忧的人。
　　冰心院是除了奶奶的正院月例最丰厚的地方，顺娘手头又大方，脾气也不难侍候，先前人手足够，现在春英出去了，顺娘又露出这样的意思来，那些管事妈妈谁家里没有几个女儿？立时就有妈妈偷偷摸摸来找顺娘，露出愿意效力的意思来。
　　一日顺娘起了个大早，端正坐在桌前等着，待得各位管事妈妈到了，让春鸢全请进来。原本颇为宽敞的厅里站满了人，显出几分拥挤来。
　　气氛不如上次议事时和睦，不少妈妈暗地里互相瞪眼，显见是这段时日多了不少摩擦。顺娘只作不见，笑道：“今日请诸位妈妈又来，是想问一问家里端午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底下妈妈们一阵骚动，就有性子急的妈妈先道：“回大姐姐的话，实在不是老身不愿意出力，只是有些货色平日里出工不出力，闪地别个也做不成事。”这一石激起千重浪，众人哄的一声议论开不说，还有个妈妈扯着嗓子喊：“顾长顺家的有本事明着说是哪个，说不出来就不是光明……正……那个甚么，唉呀不说就是小妇养的！”
　　那个先说话的妈妈一下子扑过去要打她，旁边人连忙拉的拉，劝的劝，场面乱成一团。
　　“够了！”顺娘怒喝一声，周围顿时静了下来。顺娘接着道，“我这地方小，两位妈妈要打架怎不上正院去打，打量我就不敢罚你们不成？”被打的妈妈不服气道：“明明是这娼妇污蔑我在先，还动手打人。”顺娘道：“这是仓库上的靳妈妈罢，顾妈妈怎么个污蔑你了？”靳妈妈道：“我明明告诉顾长顺家的菖蒲到了让她收一下着人扎成小把，哪知她听见了装没听见，堆在地上都受潮了。”顾长顺家的回嘴道：“你脸上长得莫非是两个瞎窟窿，我正叫人搬酒你没看见么？”靳妈妈道：“那我点漆器就很闲么？”
　　见她们又要吵起来的样子，顺娘一手拍在桌子上，气道：“就不能好好说话，家里的规矩都忘了么。”靳妈妈偷眼瞥了顺娘一眼，嘟哝道：“若是奶奶在，怎会这样乱法，当做的不做，当罚的不罚。”虽然她压低了声音，然而周围人站的又紧，一时之间不少人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只拿余光瞟着顺娘。
　　顺娘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临近过节家里的事确实多了起来，大家也确实都忙，这些时日我都看在眼里，主要的弊端在于事到临头了没有个专门的执事，以致互相推诿，诸事不谐。我就想了个办法，与诸位妈妈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