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缇》南下方

2、初遇

　　若说起初遇，我与那青白两蛇应是在紫竹林见了第一面。那时，那青的心中尚且只有她姐姐白蛇与紫竹林这两样物事。诚然我不在其中，但她心中也再无他人。
　　她那时天真如稚童，干净地如同杭州城书铺里的洛阳纸一般，然不经意间又在眉梢嘴角处缓缓流出几丝妩媚风情，妖不自知。
　　那白的迷恋尘世，一心求的是凡间女子的贤淑温良，挑了几个朱门高户的大家闺秀跟着鹦鹉学舌，盼有一日她真修成人了，也能同这些女子一样有举案齐眉的夫婿，真正做夫君的温柔娇俏的小女人。那白的经常偷偷变作人形，随手掐了个诀便化为一妙龄女子，飘飘洒洒入了红尘，留她妹妹青蛇独独一条孤蛇空守紫竹林。纵使她法力高强，然依旧无法长久维持人形，因而要频频往返于紫竹林与杭州城。
　　那青的和她姐姐完全不同，对红尘俗世这一挂东西却是没得那般痴迷流连。她懒，又惰，她只愿终日将自己囫囵卷作一团蜷在丛生竹叶的阴影里悠然自在地打着她的瞌睡，不去管旁人做什么事。
　　大抵是实在无聊乏味地紧，紫竹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她一条蛇。她姐姐去了钱塘，紫竹林也没得什么活物与她作伴，思来想去，也只有我了。她歪歪曲曲地游至紫竹林的角落，我的竹屋就在这里，平日里也没甚么访客，也没甚么人会来扰我，修佛者都喜静，我乐得如此。
　　我之前听得她姐姐白蛇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千万不要来此地。那条白蛇惧我，我知。她甚至思量过离开此处巢穴，但或许渐渐察觉到我对她们并无杀心，无杀心的我对于她们来说自然也就毫无威胁，且这处紫竹林对蛇妖修炼的确大有裨益，方才放下那念头。即使如此，她依旧不敢多靠近我这竹屋半步，也告诫她妹妹青蛇务必离我越远越好。因而见那青的竟会来我门前，还是令我略微吃了一惊的。
　　那青的无论做蛇，还是修人实在都是惫懒得紧，平日修炼就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也从没见她有用心的时候。
　　连学她姐姐简简单单掐个诀，也弄得一塌糊涂。她姐姐白蛇随手一个诀便蛇尾一收，成了个婷婷少女，而她掐个诀，即使练了百遍千遍，仍却只有她姐姐一半功效，她只能变半个人，上半身倒是成了女子的身体，只那下半身仍是冰凉滑腻覆着鳞的蛇尾，衣服也变不出半件。
　　她见她姐姐总化一身白裳，轻纱无风自动，轻轻萦绕，仙气逼人，怪好看的。然她修为实在不精，轮到她便只能变出一条头巾，连自己那张面孔都遮不住，更不要说其他部位了，因此也就讪讪作罢。那青蛇裸着胳膊，臂膀，脖，肩，胸。她不似人间女子，不学女戒，并不懂男女大防，也从来识不得男欢女爱，因而倒也不甚在意是否有那一块纱，遮遮掩掩，扑朔迷离。
　　竹屋的门没个锁，也无人到访，因而未曾思虑过添上这么一个累赘之物。她不曾敲门，也不怪她，未开灵智的妖都没有这种秉性，只那尾巴轻轻一推，腰身轻扭了三两下，便闯进了我的竹屋中。
　　“和尚。”她闪进来，却不畏我，反倒笑盈盈地望我，唤我。我未曾答复她。
　　“和尚。”她又唤我。“你怎么不讲话？”她好奇地瞪大了那双细长风情的蛇眼，“难不成你是个哑巴？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姐姐叫我莫要同你讲话。姐姐真是…嘶…是凡人说的菩萨心肠，她定是怕触了你的…嘶…嘶…你的，”
　　我闭着眼，但仍知道那小蛇正在一个劲儿的“你啊你”的张口结舌，她的细眉毛全扎堆结作一团，舌头也险些捋不直。是了，她本就是条小青蛇，两股舌头生生合做一根，还要她讲人话，也是泯灭了她原本的天性。
　　“疮疤。对了，就是疮疤。可是…和尚，你同我说说疮疤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哪有疮疤，让我瞧瞧行吗？你怕是很久没听过别人同你讲话了吧，这竹林里什么都没有，我也好久不同人讲话了，大概有两三日了吧。”我已忘了我不与他人言语有多久，这于我也无关紧要。
　　“一个人待在这紫竹林里，多无聊啊，多寂寞啊。嘶，今儿，我给你讲，我也不要你答我。你听我讲便够了，嘶，嘶姐姐总去那叫钱塘的地方，不知道有什么好的，能让姐姐这么欢喜。姐姐说钱塘可有趣了，人有趣，事也有趣，吃喝玩乐样样都有有趣，嘶。和尚，你说什么叫有趣啊。我也想像姐姐一样什么都懂，我也想知道有趣是什么。可我法力不够啊，只能像现在这般变一半的人形，我又不喜欢修炼，缩着树底下睡觉多舒服啊，我只喜欢那样呀。人间的吃喝玩乐能比这样更有趣吗？你说，和尚。嘶，姐姐说若我这副模样跟着她，那些凡人定会被我吓得个个昏厥，哭爹叫娘，嘶。爹是什么，娘又是什么？和尚，你知吗？那些凡人怎么有了那么多东西，还个个都贪心要这要那的；从我只是一条小蛇开始，我就只有姐姐和紫竹林，嘶，我也不想要其他了。这些个凡人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没见过世面的蠢模样，我这么一条人形都未修成只能躲在紫竹林里的蛇倒是比他们还要见多识广一点，你说是不是啊，和尚。和尚？嘶，我都忘了你不会说话了。嘶，嘶，咦。我刚刚似乎说了“见多识广”，见多识广？嘶，嘶，我也会讲成语了，和尚！等姐姐回来，我要讲给她听，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说我只是条不学无术的笨蛇。咦，嘶，不学无术。嘶，嘶，你听见了吗，和尚！又一个，你瞧瞧我多聪明。”
　　她边“嘶”啊“嘶”地不停聒噪着，边甩着她的蛇尾巴在我的竹屋里荡来荡去，她用刚刚化出的葱白手指摸我矮几上的青瓷杯，伸了只手指点了点，蘸了滴茶，舌尖从那含了朱砂的唇中钻出来一点点，比唇色更红，比脸色更滑，微微□□手指上的那滴茶。
　　“嘶，嘶。”她摇摇头，打了一个颤，微缩着长脖子，尾巴一扫，又滑到了经书架旁，挑起了我置于最上头的那本《金刚经》，又拿那细长蛇眼偷偷扫我，瞄我一眼，又偷偷移开，见我仍在闭眼打坐，便肆无忌惮地翻动那经文，“善男子善女人，发阿嘶，多罗三嘶，嘶二嘶，嘶嘶，应云何住？嘶嘶…”她念念叨叨许久，发现自己全然不知经书所云之后，便合上了那经书，老神在在地挺立起她的软蛇腰子，又预备游开。
　　“啊！姐姐要回来了。嘶。和尚，我走了。”她变回蛇身，尾巴点地，从竹门缝中溜走，也不记得替竹屋主人关门，只她蛇身侧带的那阵风替我掩上了门。
　　我远远地听见那白的问她，“你去哪儿了？我不是告诉你莫要靠近那竹屋，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也从不好好修炼，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变出人形……”她会怎样答她姐姐？
　　其实也与我无关。
　　“好了，好姐姐你可莫要再说了。我只在那附近玩了玩，未曾去那竹屋呢。下次不敢了~好姐姐~姐姐你已修了一千年，可你也知道我才修了五百年，且法力也不行，哪里能这么快变作人形，姐姐莫要强求我嘛~”那青的温声低语，小心告饶，整条蛇都缠在了那白的身上，同她撒娇。
　　那青的撒起娇来，没有一人能受得住，毫无例外。那白的亦然，“好了，好了，这次便先饶过你。不过，你得记住，以后万万不可再近那竹屋。竹屋里的和尚高深莫测，怕是已得道，非等闲之辈。不是我们这种山野小妖能招架得住的，你小心些，莫去招惹他，听见了吗？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定然是保你不住。若再有下次……”
　　“不敢了，不敢了，我哪敢还有下次。姐姐，你说那和尚厉害，难道你空有一千年修为，连个和尚都对付不了？”那青的在那白的耳边探出蛇脑袋，三角眼骨碌碌的转，细舌头这时分作两股，一上一下地甩，拿着其中一股去舔她姐姐的脸。
　　“你莫拿话激我。”她姐姐白了她一眼，轻拍了拍她的蛇脑袋，“慎言。我才修了一千多年，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乃正神下凡，又怎是我能够比拟的，以后别说这种傻话，笨蛇。”那白的正色对她说，“你答应我，离他远些。听见了吗？笨蛇！”
　　“好。”我听见那青的这样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