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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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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为他作画。他们看似随意地攀谈着,少年的一只手支着头,一副慵懒的模样。暖阳柔弱了光线,抚摸他面颊的质感,轻轻地试探。春日的气息徘徊在他雪白的鼻尖,久久不散;黄昏的色泽呈现在他浅金色的鬈发,橙和黄在那里愉悦地捉迷藏。
迪里格沉迷于那张并无表情却包涵了一切情感的面容。他开始思索那些古今艺术家们对女性那近乎疯狂的偏爱。那是对于异性的一种狂热的,欲望的,激情澎湃的爱,近乎变态的爱。这种爱源于原始的本能,却不止于本能,更多的是理性的体现,对生殖的崇拜,对阿波罗的崇拜。正是这种人类的理智与动物的本能之间的冲突造就了其艺术性。
而人类早已学会了禁欲,如今也了解子宫里并不蕴藏着生命全部的奥秘。男性与女性的身体在本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在柏拉图的餐饮篇的传说里原是一体。如果再以性别将描绘的对象加以区分,从而评判其审美价值,这将无疑是一种性别歧视,迪里格戏谑地想道。
只要心中有爱——像普拉克西特列斯对芙丽涅那样的爱,尼多斯的阿芙洛狄忒便能似阿多尼斯一般无限重生。只是谦和的维纳斯不再谦和,艺术家继续想下去,自顾自地嘀咕,“或许她会穿上那代表专制的裘皮大衣。”
“‘你冷若冰霜,却唤起了我的热情;当然,你可以穿上那代表专制的裘皮大衣,因为再没有人比你我美丽残酷的爱的女神更适合它了!’”
喔,可怜的青年人,迪里格想道,我或许已步了你的后尘。尽管比起一个挥舞皮鞭的高挑美人,我更爱那静谧的大理石似的面貌。
“有趣的灵魂太少”,所以我早已不再爱它;我用身体去爱另一具身体,而我的灵魂只爱着自己。这是多么美妙,多么畅快!当人们的身子随着整个西方一起没落,我们的灵魂却升华了。
他的手指在平坦的画布上描摹出对面那人儿的轮廓。他有些弧度的额头,凌厉的眉角,深陷的眼窝,略微凸出的颧骨,都印在那张纸上;每当他的手指掠过微凉的纸、都仿佛停留在那人儿的脸上。
最让艺术家沉迷的那双眼睛啊,为何却暗淡无光。画上的轻轻几笔,苍翠和松绿,又怎能再现那诱惑的灵动?那里的火焰不见了——不可以,他想要的便是其中的火焰。我从前并不是个贪婪的人,他想,但是现在,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这种不断扩大的欲念使得他血脉都膨胀起来了,他感到鲜活,有力,他感到生命在燃烧。天啊,他是多么想要刺入,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刺入,无遮拦地凝视那深潭,多么想要看它落泪,从而一窥其中秘密。
“孩子,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姓?”
“阿曼斯,先生。我的名字是阿曼斯。”
好熟悉的姓名。他或许曾在哪里见过它——究竟是哪里?——也许是那酒鬼的床头柜?不,不会的。在哪里并不重要。
“好名字。阿曼斯。”
真是个好名字,比耶和华更动听。只要是从那对嘴唇中吐出来的话,都能成为最美妙的和弦,勾起一种联想,然后让人沉溺其中,飘飘欲仙地愉悦着,再也不去思考为何。寻找果的因是一种病态,它除了病痛和少得可怜的学识以外并不能带来什么,而这两样东西又从不被社会承认。
有些透明的唇瓣,它不加修饰的那种自然美最能扣人心弦,突出的唇珠,浅粉色的,细嫩的,与下唇间有着隐约的缝隙,像欲滴的垂露,刚好点在下唇那道浅浅的缝隙。柔软的唇角模糊了整张脸的棱角,让人不禁想要碰触那里的质感。
没有女人的那些玩意儿,什么都没有,他戴着阿什塔尔的面具,征服了我,也将征服所有人。他也有俄狄浦斯那高尚的一半,他生而为王。
“先生,当您为人作画的时候只是盯着看么?只是观察而已么?”
“嗯?”迪里格抬起头,“什么?”
巴黎的街头车水马龙,汽笛长鸣,其声悠长,竟不令人感到刺耳,反而是给春日平添了某种更生活的气息,平淡而温暖。
“让我这样说吧,先生,当你遇到那种你丝毫不了解的多面体,比如说二十面体的话,你要怎样才能确切地画出它的形状和质感呢?”
……
当迪里格把颤抖的手放在少年的脸颊上,他感到浑身都沸腾了。他的视网膜充了血,看起来像是一只苍老的吸血鬼终于找到了完美的猎物。阿曼斯,这个古老名字拥有者同样拥有古老的神秘力量。
他在亵渎天使,而这种亵渎不是像某些乞丐向雕塑吐痰那样的亵渎,而是无休止的亵渎,它一发不可收拾。尽管迪里格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这是他欲望河堤上的一个洞,越不意识到便越任欲望肆意奔涌,而欲望越是不加束缚地流出呢,这坝坍塌得也便越发地快了。
而最可怕的,是那名叫阿曼斯的少年毫无疑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不加制止,任凭那双生了茧子的手在面颊上来回穿梭。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因被亵渎而产生的快感。
那场景是诡谲的,并掺杂着一丝奇怪的□□感,光变换着脚步的同时揽着影的腰肢,在风轻快的节奏里跳起莎莎舞。那么千姿百态,如此变化多端。时间走得那么快,又淌得如此慢。
艺术家想要在少年身上做研究。人类爱情生理学。他想看那五个阶段的发展的部分还残留着怎样的体感,想用身体打开阿曼斯潘多拉的魔盒。
他要打开它,让指尖掠过它每一处的纹路,抚过所有的棱角;他要窥探里面的一切,看它精致的外表下藏着怎样诱惑的祸害,骚动的病疫,或者是灭顶的灾难;他想要触摸它的最深处,追寻那妄想的幸运和渺茫的希望。
噢,而那少年自甘堕落。他折了翼,于是便心甘情愿地将那残存的美丽的羽毛一把扯下,让血液舔舐伤口,留下一道依旧可能幻化成羽翼的疤。
“你正在犯罪。”少年对艺术家说。
“我知道。”答的人声音低迷。
“你没有停下来。”
“与其在天堂为仆,不住在地狱为主。”他有些含糊地嘟哝。
“先生,”他说着,将自己那白玉雕琢的手覆上那苍老的,“约翰·米尔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新世纪的精髓在于,天堂和地狱都不复存在。”
“不存在了,”他重复说,“那么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的确是幸福着的,当他的手指碰触那细嫩的柔软,善与恶一齐消失在干燥的空气中,只剩下他的感觉本能,视听触味嗅。金色和白色,心跳和呼吸,光滑与摩擦,苦涩与清甜,柠檬、海盐、枯木和汗液。
这才是艺术,这就是美;感官能超越一切。已至中年的艺术家恍然明白了这一点——哪一点?这样晚来的顿悟使他忧愁又惋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争抢着证明自己,说着什么高尚与低俗,什么礼节同粗鲁;他们昂首阔步地走在黑暗的路上,自以为走在别人之前,却不想落得他人之后。他们追逐着艺术,仿佛这样一来便能把它们卑劣的一面抛开不看。
“可是,又有多少人明白,
艺术,不是境界是自由。”
艺术常常同高雅联系在一起,这不过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错觉——不可否定的,它有时是一种美丽的错觉。那在人看来最为高尚,最为无暇的东西,往往得来的手段也要最污秽,最令人反胃。只是大多数人不愿去想它的另一面,这个我原谅他们;可若是他们非要把这种偏激的概念传递给别人,那我可就无法容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