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字烟墨印》晓杏绿

6、陆章

　　乔府大院张灯结彩，一片喜气。青门朱窗上铺天盖地的大红喜字，黛瓦飞檐间高低纵横的红绸灯盏，上下忙碌张罗的主子仆人，向邻里宣告着乔家大姑娘出嫁之喜。
　　墨儿早早起了床，跟在人后团团转，想帮着干点活。莹絮瞧着她屋里庭外进进出出，却总插不上手，便对她说“二姑娘，别操心了，咱这忙活得过来。不如，你到新娘子那瞧瞧，可漂亮了！”“嗯！”墨儿想像着姐姐华丽的妆扮，雀跃地往寄欣的厢房跑去。
　　厢房里红绸轻幔悬挂，雕花窗棂上喜字崭亮。外面的喧闹衬得这闺房静谧少许，两名女使手持弯梳与珠簪，在铜镜前莲步轻移，为新娘梳妆打扮。镜中映着凤冠霞帔的女子，云髻雾鬓，面赛芙蓉，耀若春华。
　　乔夫人在一旁轻轻捋直那金线绣凤的嫁衣宽袖，上下细看女儿的穿戴容妆，还不时交代着行礼时的琐碎禁忌。
　　“娘，女儿都记着了。”寄欣轻笑，抬手整整凤冠，“娘今儿都说三遍了。”乔夫人手上动作不歇，摇头道“哎，娘是唠叨了些，可不是怕出了差错嘛。如今欣儿嫌娘念叨，待这轿子一起，去了夫家，可就听不到娘唠叨了。。。。。。”
　　“娘。。。。。。”寄欣轻唤，两人皆是一顿，复杂的情绪满溢心头。乔夫人坐下，目光带着慈爱与不舍，一一拂过女儿的眉目眼梢“打小你便是最为乖巧，最让我与你爹省心，大了，也能知书达理，还照料着两顽皮的兄妹。邻里街坊对乔家大姑娘无一不夸口，说是咱乔府一宝啊。我与你爹心中极是安慰。只是，娘也知道，欣儿即使心中有苦有委屈，都不会对爹娘说。娘明白欣儿孝心，但娘也心疼。将来到了夫家，若是受了气、受了屈，欣儿可别都窝在心里，回来跟爹娘说，知道吗？”
　　寄欣动容地望着娘亲，乔夫人握紧了她的手“咱家的闺女，咱乔家的宝啊，十多年的心头肉啊，今个儿就得离开了哟，娘这心。。。。。。”乔夫人哽咽，红了眼圈“欣儿，将来无论怎样，咱姓乔的孩子不管在哪，爹娘都牵挂着，乔家是咱们一辈子的家。”
　　“欣儿一定谨记。”寄欣鼻音渐浓，沙哑道。
　　门外站立良久的墨儿鼻头酸涩，眼眶泛红，转身离去。
　　墨儿低头走在树荫下，之前的兴奋与激动已消散，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失落与不舍。从她记事起，便有姐姐相伴。手足之情，血亲羁绊，此刻是如此真切地在心中翻涌。纵使姐姐并非远嫁他乡，她此刻也觉得像是自己连根并生的一半生生被分开。才十五年华的小姑娘哪里经过生离死别，只一味觉得难过不已，想着想着不知觉地就泪流满面了。
　　手臂被温热的手掌握住，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墨儿，怎么了？”
　　墨儿将头埋得更低，毕昇只看到她纤弱的肩膀微微抖动，细细的抽泣声隐约可闻。毕昇有些揪心了，声音更低柔“怎么哭了？”
　　墨儿不应，仰脸望向毕昇。明眸中浸满水汽，睫毛弯尖上还挂着一颗泪珠，俏鼻泛红，粉嫩小脸更显杏面桃腮。
　　毕昇心中一窒，望着她被泪水沾湿而泛着润泽的唇角出神。
　　见墨儿抬起手抹泪，毕昇也伸手替她抚去眼角水珠。墨儿胡乱地抹几下，面带赧色，声音稍哑“思及姐姐出嫁，一时伤感才不禁落泪的。”
　　毕昇温淡一笑“舍不得姐姐，是吗？”墨儿点头，眼泪却又要下来了，毕昇见状，柔声安慰“别哭。不然，大伙要笑话红鼻子的送嫁娘了。”
　　看到墨儿微微抿嘴笑，毕昇也宽了心“去跟你姐姐说说祝福话，这样大家心里都舒畅了，可好？”
　　随后，墨儿便又到了寄欣的厢房。姐妹二人互诉感慨，期间不免又抹了几次眼泪，更是觉得难舍分别了。寄欣怕妹子真是哭花了小脸，悄悄转移话题“墨儿你看，姐姐今日这衣裳可好看？”
　　墨儿揉揉酸涩鼻头，连连赞道“姐姐艳妆华服，美若天仙！”寄欣笑了“瞧你说的，妹子可见过天仙？”墨儿俏皮一笑“是没见过，但听过有诗云‘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呀！”寄欣嗔笑，娥眉微挑，“这么说来，那墨儿可是想着早早着上这嫁衣？”“不是、不是！”墨儿连忙否认。
　　寄欣故意逗弄她“让姐姐好好想想，是哪家公子让咱妹子上了心了？是付庭还是付宁？”
　　“姐姐，你可别胡乱猜测！”墨儿红了脸。
　　“哦，猜不对。那是凌家的凌与然？最近你可是老缠着人家玩儿呢”
　　“谁缠着他玩了！姐姐！”墨儿不经逗，耳根子都红了，“我、我最近都在跟昇谈事儿呢！”
　　“昇。。。。。。”寄欣重复着她的称呼，收敛了笑意，“毕昇，他。。。你喜欢他？”没料到寄欣如此问，墨儿怔了，“啊，我。。。。。。”
　　寄欣正了神色，问道“妹子想嫁给毕昇？”
　　“姐姐，你在说什么呢！”墨儿窘迫不已，使劲绞着手中的帕子，“我从来不曾想过。”
　　“那你是怎么想的？把他当成如寄阳一般的哥哥，还是一个特别的男子？你俩一起生活已有多年时日，总有一日是你另嫁或他另娶，妹子心里是何感受？”
　　墨儿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脑子糊涂了，愣是答不上来，再者，她真是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
　　看她怔愣的模样，寄欣不再逼问，别过眼，目光淡淡扫过墙上的大红喜字，“墨儿，若你真是选了毕昇，今后可要吃些苦头了。”
　　乔府大门外围着一群争看热闹、等着派果品的街坊邻居。喜娘在门外等候已久，唢呐锣鼓早已吹打热闹。几个小孩围着八人抬大红花轿活蹦乱跳，小嘴还吱吱哇哇地喧叫。
　　“来了！新娘子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簇拥上前，踮脚张望。只见一身锦袍的清俊公子抱着头盖红锦头盖的新娘子缓缓出了乔府大门，身后紧随着乔家主人。寄阳抱着寄欣走到花轿前，满脸堆笑的喜娘掀开帘子，待新娘子坐定，女使们在轿顶撒上茶米，身高体壮的蓝马褂轿夫吆喝一声便起了轿，浩浩荡荡的迎亲队列在一片喧闹声中朝街头行进。
　　一行人喜气洋洋绕过街巷，颇为顺利，然在一不甚宽阔的巷道里走至一半时，却犯了难。迎面行来另一队列，领头的是一高头大马，马背上骑着一身着官服的粗犷男子，腰挎长刀。后头是一顶装饰讲究的大轿子，轿旁两侧侍卫排列有序。
　　寄阳止住轿夫步伐，目测片刻，估摸着距离，断定两架轿子不能同时行进。迎亲的花轿是不可走回头路的，否则不吉利。虽然对方是官爷，仍不得不上去商量商量，看看官爷们能否行个好，先退出，待花轿过了再走。寄阳朝墨儿与喜娘吩咐几句，便向对面马上的官爷走去。
　　墨儿看着哥哥与前方官爷对谈片刻，那人似是面目不善，仿佛起了争执。花轿里传来寄欣的声音“墨儿，你到前头瞧瞧，别让寄阳跟人家起了口角。”墨儿弯腰靠近花轿帘子轻声说“哎。”
　　还未走近，便听闻马上男子嚷嚷“我可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你们速速退后，别挡着上将军的道，耽误了时辰，你们一百个脑袋都担当不起！”
　　墨儿看他那飞扬跋扈的模样，禁不住上前“这位官爷。。。。。。”
　　“哪来的娘们！”男子一勒手中缰绳，马儿立刻抬起前蹄在原地踏了几步，腾起一阵尘土。寄阳立刻将墨儿护在身后，面带怒色，但奈何惹不起官家，只能作罢。
　　两人正转身欲走，高顶大轿里传出遒劲而沉敛的声音“陈都头，发生何事？”被称作陈都头的男子一听，立刻跳下马背，跑到轿前屈身道“上将军，是前头碰上一户人家的花轿，路窄不可同时偏过。小将立刻让他们退回去！”
　　“让他们先过去吧。”轿中男子像是惯于发号施令，平淡的语调也透着隐隐威严。
　　“呃，是！”都头一愣，很快便转头下令己方队列退后，侯在一旁。寄阳向都头拱拱手，挥手作势让花轿前行。唢呐声四起，花轿稳稳过了巷。
　　经过那顶垂帘挂须的大轿子时，墨儿稍稍顿步，朝着轿子一福身子“多谢官爷。”清脆脆的声音如玉珠落盘，本应是被锣鼓声掩盖，一瞬间却清晰地传到了男子耳中。
　　大掌半撩起一侧遮帘，映入眼中的是她低眉敛目的桃花玉面。娇小身姿一晃而过，袅娜伴在花轿边。
　　放下帘子，他稳坐当中，继续闭眼养神。两架轿子渐走渐远。

　　府里忙过了寄欣的婚事便清静了许多。墨儿如以往一样，多是待在临云阁里，在毕昇身边转。偶尔趁爹不注意，偷偷跟着毕昇到海集印书馆看印官书。凌与然不时给她送来些奇趣的小玩意儿，很是讨她喜欢。乔夫人与她姑姑见了，心中暗自欢喜。
　　这日，墨儿与莹絮在街上闲逛，沿街把玩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两人走至官府北门，只见那里围了一群男子，吵吵嚷嚷地。墨儿好奇，想上前看个究竟，莹絮拉住了她“二姑娘，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别去挤这个热闹。”
　　墨儿想想，也就不再往前，只伸长了脖子。墙上贴着募兵公文，估计是官府在作募兵登记。眼瞧没什么有趣之事，她拉着莹絮走开。这时，眼尖的莹絮惊诧地喊了出来“咦，那不是寄阳少爷？他在那作甚呢？”
　　墨儿一听，赶紧回身细看。果不然，让她瞅着了哥哥寄阳。他身穿着一般穷人家的深灰布衣，东看西瞄，像是怕被人认出来。
　　墨儿跑上前，扯着寄阳的衣袖，将他拉出了人群。寄阳惊讶问道“墨儿，你怎么在这？”说着急忙往她身后看去“就你一人？爹娘在不？”
　　“哥哥，我才应问你，在这干啥呢！”
　　寄阳干笑几声“没什么，哥哥正看热闹呢。”墨儿滴溜溜的眸子盯着他，一脸的不相信。
　　寄阳挠挠头，抹抹鼻子，被妹子看得发怵，最终叹气一声，严肃道“墨儿，哥哥要应征去。”

　　墨儿敛着翠绿花裙裾，快步小跑在长廊曲巷间，粉唇微张，气稍喘，眼中又是惊又是疑，匆匆忙忙偏闪着过往的女使男仆，直奔至毕昇的厢房。
　　“昇！哥哥他、我看见哥哥他。。。。。。”墨儿焦急嚷着，“啪”地推开房门。
　　正低头换装的毕昇猛然回过头，因她的忽然闯入稍稍一愣。他□□着上身，腰下裤带松垮，手中拎着淡青长袍。他有些措手不及地扯开袍子，迅速披上身。
　　但满心焦虑的墨儿似是毫无意识到当下的尴尬情形，只伸手上前拽着他的手臂急急道“哥哥他要应征了！他要走了！”甫披上的袍子被她扯下了大半，毕昇徒劳地往上拉了拉，安抚道“你先别急，我。。。。。。”
　　“怎能不急！怎能不急！哥哥不能走的！”墨儿跺着脚，越是使劲箍紧了他的手臂。
　　“墨儿。”看她微红了眼，毕昇敛去眼中的尴尬之色，顺着力道朝她微弯下身子，平和的声调抚慰她的情绪“别急。待我整整衣裳，可好？”
　　墨儿一征，目光一低，这才发现他的衣衫不整，坚实的胸膛微微起伏，两点暗红分外鲜明，掌心里贴着的肌肤散着温热。寄欣的话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双颊蓦地飞染胭红，墨儿松了手，慌乱地瞄一眼毕昇清亮的双眸，干咳一声，有些语无伦次了“我不是有意。。。你穿。。。”忽闪的大眼敛下，掩着赧色，却瞥见了圆桌上的茶壶，她快步走过去，倒了一杯，拿起便往嘴边送“渴极了，我喝口茶！”
　　看着那从杯口不断腾腾升起的热气，毕昇顾不上着衣，箭步上前，伸手过去遮住杯口“当心烫！”
　　收不住的手势让墨儿一下将他的手指含在了菱唇间，贝齿轻刮，温润的舌尖染湿了指背。两人皆是一时怔忡，随即，一个速速松了口，一个飞快缩回了手。
　　墨儿为自己的莽失大窘，眼神躲闪“我、我还是在外边等着好了。你快、快点啊。”
　　毕昇看着她的裙角匆匆扫过门框，神色已平淡如常，抬起另一只手，轻抚过指腹被茶水烫起的一丝微红，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