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字烟墨印》晓杏绿

1、壹章

　　北宋天禧年 杭州
　　坐北朝南的屋宅，栗柱青砖，灰瓦朱檐，檐角勾飞犹如雁翅。红漆大门牢锁，门扇中央的两个铺首铸纹鲜明，漆金圆环裎亮，铜红大梁下挂着一三尺横匾，朱墨勾画的两字“乔府”赫然于横匾上。
　　在这显赫气派的门府前，伫立着一身着灰麻衣的壮实中年男子，身边一约莫8岁的小男孩拽紧了他的衣角。男子仰首望着这雕梁画栋的门庭，心底啧啧称叹，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啊。
　　男子手搭圆环，扣环有声，稍候片刻，便听到门内传声“来了、来了。”
　　厚实的门板被打开，应门的是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他上下打量着来人，问道“你是？”
　　男子连忙颔首“我是蕲州纸坊吴老爷遣来，特来找乔老爷的。”
　　男仆想起老爷似曾提过今有蕲州访客，便将门敞宽“进来吧。随我来。”
　　男子牵着男孩跨过高槛，尾随跟进。
　　男仆在前引路，两人随后，穿过乔府庭院。
　　庭院幽雅，满目尽是诗情画意。院内台馆分峙，红墙黛瓦，门窗雕花镂空，斟酌光影，别具匠心。阁楼间曲廊相连，通幽度壑。假山绿水相衬，错落有致。高树低花俯仰生姿，青藤蔓绕，竹石倚墙，翠叶映窗，令人目不暇接。
　　男孩牵着男子的手，紧紧跟着，脸带怯意又有新奇，左顾右盼，穿梭在如诗如画的亭台楼阁当中。
　　而隔着两条蜿蜒小道的一间书房里，稚气诵书声轻传。
　　婉转诵书声出自一男一女两黄口孩童。不过此刻，两人虽正襟危坐于红木方桌前，心思却都不在书上，目光飘飘忽忽，不时从书册一侧瞟向前方。
　　前方当头的太师椅里，平素温文平和的夫子正瞋目竖眉，手持七寸戒尺，对站在眼前的小女孩严声道“掌心。”
　　女孩闻言，低头扁嘴，脑袋轻摆，双丫髻上银珠蝴蝶随之颤摆。她背着手，小手相绞，不肯置于戒尺底下。
　　夫子怒增，手微扬，声色俱厉“掌心！”赫赫威言惊得下面的两孩童都不禁瑟缩，噤声望着小女孩。
　　女孩细细肩膀颤耸，却仍不愿受罚，小小手掌在背后被自己捏个通红。
　　手里的戒尺久久扬起，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褐色的尺身晃晃泛亮。
　　戒尺缓缓落下，夫子长长叹气“本受托教你读书写字，不盼你为扫眉才女，不栉进士，只求能知书达理，不致目不识丁，而你如此顽劣不勤。。。。。。看来老夫是无能为力了。”
　　夫子起身，顺顺髯须，一弹青袍，转身走出书房“寄阳，寄欣，随我来。”
　　两孩童忙放下书册，急急跟上。经过女孩身边时都看着她，眼里皆有无奈之色。
　　男孩面色稍急，手刚扯上女孩的袖子，正欲开口，夫子在前头唤道“寄阳——”男孩只好作罢，匆匆追上。

　　男仆终将中年男子带至厅室，领他坐下后便道“你且在这稍候片刻，我去通报老爷。”
　　男子坐在双面雕绘的官帽椅上，略感不自在。环视室内一周，视线落在小男孩身上。他想了想，觉得跟乔老爷谈正事，让孩子黏在身边甚是不妥，于是拉过孩子，说“昇儿，爹要谈事情，你先到屋外那个转角里呆着好不？”
　　男孩听了，手指向门外“那个转角么？”
　　“对。”男子说着，牵着他走到那角落，“你好好在这等着，千万别乱跑，知道吗？”
　　男孩点点头，在地上蹲下，手肘撑在膝上，掌托着脸，望着他。
　　男子转身又走进厅室。
　　阳光透过相叠的嫩叶，在地上铺上一层斑驳，男孩低头看着那细细晃动的影子出了神。他伸长脖子往屋里瞅，却看不到人影。脚有些发麻了，便起了身。他抬头看看天空，暖阳高照，再看看四周的景致，鸟语花香，心情豁然开朗。
　　自从半年前他娘亲去世之后，父子二人终日愁眉不展。现在爹担了新活，带上他来到这繁城闹市，还到了这秀色迭出的地方，孩童心性，多少暂忘些忧愁。
　　他看着，摸着，新奇之极。本想着“就过去一点点，不走远的”，可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他就被一路的奇特之物吸引着，脚步欢快，走远了。
　　他穿过九曲回廊，倾扶白栏，低看水涧蜿蜒，鱼戏莲叶间，心中快活。伫立在长廊尽头，抬眼望去，青竹翠叶下，石板凳边有小小身影晃动。他往廊柱边闪了闪身，恐被人看到他这外来客肆意游晃。本应转身回去，奈何心中好奇难捺，他又悄悄探出了脑袋。
　　那小人儿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粉雕玉琢的娃娃模样。女孩长得煞是好看，肌肤剔透雪嫩，粉腮红润，星眸凝波，眉目如画，乌髻镶珠蝶，髻下弯辫巧俏，身着桃色纱罗裙，碎花织锦缦衫，细细身形小巧可爱，稚气却也清秀难掩。
　　女孩眸带怨色，攀上圆石凳，敛眉低目地坐着，小小脚尖一下下踢碰着凳脚。少顷，她抬眼望向一旁的竹枝，跳下石凳，踮脚去够那竹枝。女娃矮小，久久够不着，小脸渐浮恼色，粉唇亦噘了起来。
　　一只手臂从她顶上越过，灰麻衣袖扫过她的细碎刘海。她似惊了一下，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清澈澄明的眸子。
　　男孩将竹枝往下压，让她足以够得着。她看了他好一会，抬手“吧嗒”一声便折下一小节细枝。
　　“你是谁？”她晃着手里的枝条，圆润明眸注视着忽来之人，莺声奶气。
　　男孩松开弯压翠枝，小手在衫角蹭了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跟爹来的。。。。。。”
　　“你爹是谁？”她脑袋歪歪，脸蛋扬起。
　　“我爹，爹说来找乔老爷。。。。。。”男孩言拙，颇不自在。
　　听他提及自家父亲，女孩霎时垮了脸，眉目竟有愁苦。她不再追问，只自顾自地在地上蹲下，手执竹枝在地上圈圈画画。
　　男孩亦在一旁蹲下，看那枝节在细土上划出纵横沟痕，似图似字。
　　女孩手下不停，闷声问“你可会写字？”
　　男孩怔一下，摇摇头。
　　女孩止住手势，抬头眨巴着眼“不识字，你爹可会罚你？”
　　男孩不明所以，不解罚从何来，仍是摇头。
　　女孩小嘴微张，似是惊讶又似羡慕“你爹真好。。。。。。爹爹说，墨儿写不满二十帖就不准近食案，夫子定会告知爹爹的。。。。。。”说罢，她便乌眸迷蒙，泫然欲泣了。
　　看那晶亮的泪珠子在她眼里打着转，他无措了。半晌，他伸指在土上轻画“我也。。。。。。我也想识字，但娘要治病。。。。。。”

　　厅堂里的谈话已近尾声。
　　乔历轩轻阖杯盖，起身拍拍凉衫，对毕元笑道“那就劳烦贤家在此停留数日，待我妥善解决与青川纸坊之事，便可与贤家商讨千照事宜。”
　　毕元亦忙起身拱手作揖“劳乔老爷安排了。”
　　乔历轩唤来管家铭武，吩咐他引客到客房休憩。毕元出了厅室，快步走到转角，却不见了儿子踪影，当下心急想到这孩子在大院里胡闯乱跑，别惹了事才好，便忙寻了起来。
　　此时，他儿子祸是没闯，反倒是和乔家小千金聊得来劲。
　　两小孩童齐齐蹲在地上，手里分别拿着小竹枝，正在地上画得起劲，褐土上尽是字痕。
　　墨儿划出笔画不平的“寄晴”二字，指着道“这是我的名字。不过爹爹和娘亲都喊我‘墨儿’。”
　　“墨儿。。。”他不识地上字体，只细声跟着她念。
　　“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毕昇。”
　　“毕昇。。。”墨儿歪头细想，手指挠挠脸颊，有些沮丧“不会写。”
　　细枝在地上写了个“永”字，墨儿说“夫子说‘永字八法’，侧、勒、努。。。掠。。。嗯，记不得了，夫子说，习得永字，得千字。可墨儿写不好。。。。。。”
　　毕昇照着那字摹画良久，看看那歪扭的字样，又侧头看看她微微蹙着的眉“你写得好，能教我么？”
　　“真的好？”墨儿眸光一闪，被赞许的喜悦丝丝涌起。
　　毕昇连连点头。墨儿高兴了，笑颜逐开，眉眼弯弯。
　　她伸头瞅瞅毕昇写的字，用枝条将土拨散，边写边说，声高音亮“看，这里该是这样的。。。”
　　毕昇认真听着、看着，不时“嗯、嗯”应答。
　　“昇儿——”身后传来毕元的叫唤声，两人皆抬头循声望去。
　　“是我爹。”毕昇放下手中枝条，站起身子。
　　“你要走了？”墨儿言语透露失望。娃儿难得“为人师”一回，劲头刚起，尚未尽兴。
　　毕昇看着她，亦面露不舍，可爹唤得急，也只好“嗯”一声，向爹走去，还不忘频频回头，看她揪着裙角，笑盈盈地朝自己挥挥手。

　　月朗星稀之夜，虽头垫陶瓷枕，身盖软锦衾，毕昇却久久无睡意，一双清目只直直望着对面油墨色书架上的蓝面书册。
　　他从未见过成柜的书籍，心中惊讶兼好奇，纵使认不得字亦想去翻翻，但爹吩咐在前，不能乱摸乱碰，便也不敢造次。
　　身边的爹翻了一个身，梦呓一声，他收回心神，闭上眼，心里却还念着明个儿还能找着她教写字么。。。。。。

　　第二天，毕元跟着乔历轩出门去了，临走前叮嘱毕昇好生呆在屋里，不可周遭乱窜。毕昇虽口上应着，不出一炷香，便按捺不住了，又跑到了昨日巧遇之处。
　　艳阳依然，景致依旧，但却寻不到墨儿的身影了，毕昇本是雀跃的心情不免低落。
　　他拖拖塔塔地往回走，对奇峰怪石，起伏回廊也淡了兴致。
　　正走着，谈话声由远及近，他寻声望去，只见两女使打扮的女子手托盛着水果、糕点的瓷盘，轻敛裙裾，慢步走进红柱白栏的亭子，将瓷盘置于石桌上，便打闹嬉笑地离去。
　　他本想绕道，却被忽然出现的小人儿给拉回了视线。是她！
　　墨儿蹑手蹑脚地走到亭子当中，脑袋瓜东转西晃，左顾右盼，十分警惕之样。她爬上凳子，曲腿跪着，一手趴着石桌，一手从盘里抓了一块桂香酥，极快地往嘴里塞去。
　　“墨儿。”忽起的声响让墨儿大吃一惊，把桂香酥抓碎了一小块。她急忙回头，水灵大眼紧张地看向身后来人。看到是毕昇，心中稍缓，抓着桂香酥的手又往嘴里送了一块。
　　“你。。。。。。”她满口酥香，含含糊糊地说着。
　　看她似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忙说“毕昇，我是毕昇。”
　　墨儿转身拿了一块酥饼，递给他“给你。”
　　毕昇小手在背后蹭了蹭，没接，“我、我不走了。爹说，在这待些日子。。。你。。。还能教我写字么？”
　　墨儿听了，忙不迭地点头，小小珠花在顶上耀着光。
　　“墨儿——”带着嗔怪的软润声音响起，着实把墨儿惊了。毕昇回身，看到一身着华服，雍容端庄的妇人朝他俩步履轻盈地走来。
　　妇人发叠高髻，锦衣华裙，容貌端丽，声虽带嗔，笑却含慈。她走近墨儿，责备道“墨儿顽皮，又偷吃酥饼了！前些日还嚷着牙痛呢，今日又不听劝了。稍会我告予你爹爹。”
　　墨儿一听，慌了“娘，娘，不要告诉爹爹，墨儿不敢了。”说罢就伸手欲把桂香酥放回盘中，可实在不舍，便侧过身咬了大口，才将所剩放了回去。
　　乔夫人岂会看不到，她好气又好笑地往墨儿头上轻拍一下，在凳上坐下，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毕昇。
　　好个清秀的孩子。虽衣裳简陋，身形瘦削，看出是贫家孩童，但他眉目清朗，鼻挺唇润，竟带几分文雅。
　　毕昇感受到乔夫人的注视，不自觉地低下头，却听到乔夫人问话了“你是哪家孩子？”
　　毕昇怯怯未曾回话，墨儿倒一抹嘴抢先了“毕昇。找爹爹的。他说我写字好。娘，他说我写字好。”
　　乔夫人轻笑，看向墨儿“是吗？可夫子不是这样说的。。。。。。”
　　墨儿不吭声了。乔夫人已明了，他是府中来客毕元的孩子。此时，一女使上前，在乔夫人身边轻语几句，乔夫人点点头。
　　“墨儿，带这位小哥哥玩去吧。你姑姑来了，娘要陪你姑姑。”
　　“嗯。”墨儿爽声应道，走过去拉起毕昇的手“先生那有好玩的，我带你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