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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八章 善恶本无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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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风雨无阻地提前到宗越指定的地点等他,次次如此,哪怕是冒着被刘子业发现责问的风险,也一次不落。我不在乎宗越是在故意刁难或者考验我,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多学会了一招半式保命的本事。刘子业的喜怒无常,宫中的旦夕祸福,非但没使我退缩不前,反而愈发驱使我寻求出路的决心,尽管现在根本看不到轮廓。
这个该死的皇宫,厚重憋仄,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却好似地府一样阴森恐怖,那宫殿里袅袅的香烟没有给我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却总是幻化成鬼影重重,提醒着我昨日还在身旁耳畔的人,今天已经是一缕游魂了,不知道胳膊腿还周不周全。我害怕再这样下去,我也能见到太子殿下夜夜惊恐不已的鬼魂,或许我已经见到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路太后自我进宫以后再没有召见过我,我也越来越恨她把我投到这禁宮的无底深渊中。如果是为了子孙家族的富贵平安,难道不应该早做打算,布线铺路,去那边的北魏留条后路吗,我不相信在宫中呆了近三十年的她会想不到这步。罢了,她的一切都是从男人身上得来的,所有的智慧和计策也是围着男人转,这不奇怪。
有时候我练功太过入神,不知不觉间力气使的太大,有一次把鞭子都抽断了,还不停,被宗越强行按住,夺过手中的鞭子,罚我扎马步,他在一边喋喋不休地教训我。
“你疯啦!”,他劈头喝到,我还想自己的事,连听都没听见。
他气得抽了我一鞭子,我被抽疼了,愤怒的转脸怒视他,却看见他惊讶的把鞭子掉在了地上。
半晌,他从嘴里冒出一句话来,呓语般喃喃道,“我杀人无数,可从没见过戾气这么重的眼睛”。
我并不想在这个恶人面前假装柔弱,依旧面无表情,不作回答。
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我倒是很好奇,你这幅德行,刘子业还留你的命到今天”,接着又说,“他的内侍都换了不下几十个,每个活不到他记住名字就死了”。
我忽然笑出声来,说,“你知道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吗”?
宗越像看傻瓜一样藐视着我,不屑道,“你不知道?你以为呢?”。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答道,“他们就在这宮里,一个都不少,就在刘子业。。。”,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耳光打断了,耳边同时传来宗越的骂声,“你活腻味了!”。
我抚着被打肿的脸颊,向他鞠躬道谢,“多谢大人维护”,我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虽然打的很疼,但我并不怪他,反而有些感谢。
他倒是对我的反应出乎意料,抱着肩膀饶有兴味地打量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吴忌,你想学杀人的功夫还是保命的本事”?
呵呵,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我笑得样子一定很傻,答道,“这是一回事”。
他点点头,而后又摇头,低声道,“会杀人不一定能保命,保命也不一定要杀人,杀人是最笨的法子”。
我傻呆呆地问,“那被逼急了呢?等着别人砍我的脑袋,还是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
宗越一愣,五官像是被冰封住了,好半天才解冻,之后开始轻笑,渐渐地开怀起来。
我依旧面无表情,等着他发话。他走上前来,拍着我的肩膀,轻声说,我是个人物,能入他门下,从今天开始他正式收我为徒。
我立刻跪下,双手高缉过头,口中恭恭敬敬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宗越拉我起来,仔细叮嘱师徒只能私下称呼,绝不可让他人知晓,我郑重地点头,他倒也没多啰嗦。
经他指点以后,我的鞭术大有进展,开碑碎石不在话下,宗越说鞭子不以蛮力为高,收放自如,随心所欲,才是上乘,我深以为然,只要得了空就勤加练习。他的武功路数本来就阴柔诡异,我练起来更是如鱼得水,举一反三,连宗越也赞我是本门创立以来资质最高的,但同时提醒我不要自傲,我当然知道。
在我九岁生辰那天,他送了我一柄精钢打造的能缠在腰间的软剑,正是“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喜不自胜,这是活那么就以来,我收到的最好礼物。我开心地对他道谢,他倒是笑了,说,没想到我也有不是木头人的时候。
我和他坐在一处废弃宮室的角落里,跟前的破碎的青石上平整的地方摆了几样酒菜,我不喝酒,宗越也不让我,自斟自饮,他说女孩子是不应该喝酒,我茫然地反问他,你说我是女孩子?
他看了看我,突然笑出来,哼,你自己都忘了,也好,你现在在这个地方的身份是小厮,还是别露出马脚的好。
我又问道,“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呢”。
他怪道,“没让你喝酒,怎么说醉话?还以为你是个精明人呢”。
我木然答道,“男的女的,进了这个宮里,除了横着,再没有其他姿势出来了”。
宗越已经喝的微醺了,他认同的点点头,“说得没错,可你不知道,有的人从来没出来过,你想知道他们在哪吗?。。。哈哈哈。。。我知道,因为是我送他们最后一程。。。”。
我点点头,说,“要不怎么宮里越来越挤了”。
他知道我又要提刘子业宫中的事了,就把话头抢过来,说,”我知道殿下不容易伺候,不过他对你不同,你的前任们才真是冤呢“。
我转过脸对他咧嘴笑了,说,”他们至少不用每天夜里陪他发疯“。
我本以为宗越又要制止我,甚至打我,不只是喝了酒还是别的缘故,他低着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吐出一句非常不想他说的话,他说,”殿下也有他的难处“。
我望着他出神,他也看着我不语,月光倾泻而下,把我们两个酷爱黑暗的人照的太亮了。
“师父”,我说,“你说这世上有对错吗”。
宗越眼神飘渺,不知道是不是醉了,思考了好久,才开口,却是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接着说,“师父不想答就算了”。
宗越用他狭长的眸子瞥了瞥我,说,“这个问题不好直接回答,答了你也不见得服气”,接着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他,不,是他全家,那还是元嘉年间,当时是当今天子的父亲当政,那年月算起来是大宋朝最风调雨顺的时代,可宗越家里的日子依旧艰难,这还不算,还有乡里胥吏的欺压勒索,乡宦大族的巧取豪夺,然而这些还不算最要命的,有一天,不只是哪位贵人的坐骑溜达到了宗越家的几亩薄田边上,吃了些不知名的野菜杂草,之后就发狂,把那贵人颠下马来,可能是身份越高的人身子越娇贵,那位贵人竟然摔死了。乡里的胥吏带着打手举着火把,连夜把他的父兄抓起来,胡乱定罪,他千辛万苦地求人写了状子却无处伸冤,最缺德的是,为了给那个不长眼的贵人家属解气,差人驱赶着他们父子几人一遍遍在那片地里像牛马一样犁地,直至累死为止,宗越那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侥幸未死,连夜逃走了。
讲到这里,宗越停了一下,似乎下面的剧情与之前的颇有转折。
我自以为麻木不仁,但是听了他的往事,还是义愤填膺,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宗越的脸微微红着,把我的手一本正经地扳过来,掰直,眼神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问他,“师父,你那仇人还在世上吗”?
他反问我,“乖徒儿,你说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道,“都死了,或者只留一个,慢慢受苦”。
宗越忽然笑了,和以往的笑不同,很恣意,不管不顾,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放浪形骸。
笑够了,他转过脸来对我说,“你真是个天才,师父没白教导你。。。哈哈哈”,他接着又说,“不过那个留下来的也死了,你知道是哪个吗?”。
我想了想,一个名字浮上心头,虽然心里觉得不大说得通,但是似乎也没有其他人选了,我试着答道,“郑。。郑讷?”。
“哈哈哈”,宗越笑得愈发忘形了,他无比快意地叫道,“没错,就是他!就是他!哈哈哈,他死的早,太便宜他了!”。
我万没想到这个郑讷是他的仇人,当初郑讷被刘子业殴死,我随口胡诌时他的反应那么大,还以为他们关系甚好,没想到却是仇人,恨一个人恨到气他早死,没有机会多受折磨,这是多大的仇?可我记得郑讷当时还是个孩子啊。
宗越不管我怎么想,自顾自地接着说,原来那郑讷并不是少府令与夫人的亲生儿子,而是从郑氏旁枝过继来的子孙,少府令虽然贵为荥阳郑氏嫡出的掌门人,却子息缘浅,多年来无论是夫人还是小妾,无一有所出。而那个过继来的郑讷,正好是虐杀了宗越一家老少的元凶之子。
我听了点点头,在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久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了,也说不出稚子无辜的话,他老子抢来的民脂民膏,他没有享受过吗,他们家的锦衣玉食,沾满了像宗越家一样平民百姓的血泪。
宗越接着说,越来越癫狂,他睁大眼睛问我,知不知道他是怎样报仇的。
我摇摇头,说,不知,不过肯定不是光凭功夫。
宗越笑得不能自己,拍手道,“聪明!我就知道没看错人!哈哈哈”。
我看着他,眼巴巴等着下文。
他的双眼通红,嗓子也有些哑了,站在宫殿破败的屋顶上,身后是一轮大大的月亮,我并不怕他摔下来,此时此刻,他仿佛一个入戏很深不自知的演员一般,在我这个唯一观众面前,忘形表演。
他说他当时连夜跑出去,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脑子里却清楚极了,光凭自己报不了仇,仇人用权势凌虐他的全家,也只有权势才能为他报仇,比仇人更大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