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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无病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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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下个月的新品发布会不知道会送什么伴手礼,美妆线的编辑八成能拿到早秋限定款,据说金色盘超好看。可怜时装线的编剧又要往家里拎各色布袋,昨夜凌晨三点通告,八点要去山上拍,回来还困着,办公室睡倒一大片。”
他们说:“那个选秀节目刚红起来的女团小花早上拍封面,半途躲面包车里跟男朋友吵了一架,好像被跑进来的私生听到了。幸好被工作人员捉住,才把录音照片删干净。”
他们说:“下班后不知道吃什么,槐南路新开的韩式烤肉店似乎不错,老板是在中国留学的韩国小哥,据说人有一米八五,年轻潇洒。”
他们转过头,像睡着睡着突然清醒了一下,一齐望着角落里那个新来的姑娘,和声问:“哎,林青雩,你下班之后要一起出吃烤肉吗?”
林青雩正要从书堆里抽一本硬面簿出来,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儿,手一抖,叠成一摞的厚重杂志呼啦啦往下掉。
她低下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边愣愣应了声:“啊,谢谢哦,我可能没空……谢谢哦。”
“没事没事,不打紧。”其中一个女同事摆摆手,调侃道。“小年轻忙着约会,不像我们这些单身狗,成日没处去。”
林青雩勉强笑了下:“下次一定。”
开始在杂志社工作的第三天,林青雩楞头鹅般埋在自己的座位,一遍遍整理公众号和微博里的私信。
陆寒江托许笺帮林青雩找的工作,是在时尚杂志里就任情感栏目的编辑。
她只需整理每日的留言和私信,根据年轻女孩们发来的困扰,写一点掺工业糖精的情感小短文,类似“女孩,你终要学会爱自己”。又或是没什么营养含量的小资生活指南,譬如“如何将日子过高级”,末了顺带暗暗推广几件合作方的新品。
微信突然一阵弹窗,十余件鲜亮的快时尚图片被堆砌在小框内。紧跟着几条消息发来,让她抓紧时间,最好能早规定时间三天写好推送。
林青雩叹了口气,预备趁这个时间去一趟厕所,顺带给陆寒江发消息。
“三小时给我发一次消息,手机闹钟已经帮你定好了。”头日上班前,陆寒江是这样对林青雩说的。
没有商量余地的一句话。
他待妻子如同对待无法离巢的雏鸟,塞一个装着定位系统的手机给她,她手机里的聊天软件的上线与下线实时提示到他的手机,不管林青雩给谁发消息,消息记录都会复制一份到陆寒江的手上。
林青雩躲进厕所,拿出手机又不知能陆寒江发什么。她拿纸巾擦净马桶盖,无神地坐在上头好一会儿,才忖度着给他发:在吗?
近乎是眨眼的功夫,他回复:到休息时间了?
林青雩道:还没,我在洗手间。
工作怎么样?他问。
还可以。
同事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她们人都很好,也很照顾我。
这次陆寒江消失了足足七八秒,才给林青雩回复了两个态度颇为暧昧的字:是嘛。
她们约我下班去吃烤肉,林青雩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
陆寒江旋即发:你答应了?
林青雩微微蹙眉。她看着聊天框里短短的句子,拇指悬在发出键上方,僵持破久,最终将“嗯,我答应了,你下班不用来接我”逐一删除干净。
……没。她更改态度。
乖,陆寒江像早已准备好回复,下班了乖乖等我,晚上带你出去吃。
我去工作了,林青雩发完,倦怠地关掉手机。
她依旧坐在马桶盖,弓着身,长发松松垮垮地扎在脖子后,几缕柔软的碎发落在脸侧。一双憔悴的惊慌的眼睛低垂,面色苍白到让人不由怀疑她是有病的。
隔一道厕所门,走进两个补妆的女人。
林青雩不想与同事正面撞上,便继续坐着等她们走。
“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好像不多话,”女人对着镜子涂匀抓人眼球的口红,“人倒是挺乖巧的。”
“走后门进来,又是干闲职,要是再多话,老大非得头疼死。”同她一道进来的人应道。“不知道和许摄影是什么关系,能让他亲自跑来,还直接找到主编说话。”
“你也不看看人家穿的衣服,”头一个女的笑起来,“大概率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女儿,闲的没事干来这儿打发时间玩的。”
林青雩静静听着她们的话题七歪八拐,从猜测自己的来由变成抱怨下个月的房租。最终随着一阵高跟鞋的哒哒声,脚步远去,林青雩推门出来洗把脸,对着镜子无奈地笑了下。
回到工作岗位,她装作轻松的模样同临近的编辑搭讪,轻声请教马上要教的情感推文。
今日收到的来信大约是说自己与男友吵架,自己觉得是对方的错,对方却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本来事情可大可小,可惜男朋友说了句:算了算了,这次是我错,免得你又作妖。女孩听了不乐意,越想越气闷,把几件衣服一裹,拉着行李箱跑出去睡酒店了。
同事听完,咯咯直笑。
她喝着外卖刚送到的新品奶茶,语重心长地对林青雩说:“小情侣吵架哪有谁对谁错,肯定两方都有错,女孩子谈起恋爱超级作的啦。交男友不为了抱怨撒气让他来哄人,还为什么。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们却不能这么写,懂不?”
林青雩摇摇头。
同事也不过二十四五,瞧对面人默不作声的乖巧模样,越看越像小妹。于是耐着性子教她:“犯错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错,更何况她纯粹为争那一口气,你顺着她往下剖析就行,有什么好话说什么好话。”
听到这儿,林青雩点头,轻声道了句:“谢谢哦,我好像明白了。”
于是她坐回电脑桌前,默默写——
这世上有很多幸福的女孩,也有许多不幸的女孩。幸福的女孩们无忧无虑,身后站着可靠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哪怕不被爱也能甩甩头马上离去。而不幸的女孩活得小心翼翼,如同嘴巴里含一口脏泥,生怕一张嘴,讨人厌的龌龊就会掉出来。
她们的精神是残缺的,是无力的,因为蛊惑亚当吃下禁果而身带原罪的。
眼盲的人是残疾,断脚的人是残疾。可精神上的残疾,却不是残疾。
双眸无法目睹的暴行,便不是暴行。
半真半假的一篇稿子,林青雩写得磕磕碰碰、乱七八糟,一会儿说着真心话,一会儿又变得极端虚伪,偶尔停笔参照着隔壁软文的套路一句句参考,揣度文风,分析共鸣点,再拆开揉碎往自己的短文里兑工业废料。
如坠云端般写完,林青雩缓缓呼出一口气,挪动鼠标,点击发出。
两小时后,主编特地跑来,低着身子,打头第一句便是对她说:“你这篇主题抓得很好,但我们的推文主要是为推销产品,你能明白吗?”
林青雩抿唇,小小应了声:“嗯。”
“还有,我们是时尚杂志的感情栏目,受众主要是一些都市白领,太负面的东西不要谈。你像这几句,最好能删掉。”
林青雩还是点头,“我知道。”
主编瞟她一眼,皱了皱眉。她心里顾忌着林青雩的来头,嘴上便好声好气地说:“这样,这篇稿子我先交给别人改,写好了你再拿回来润色。”
“嗯,我知道,”林青雩又说了一遍。
临近下班,林青雩将东西简单收拾到提包,下楼便见陆寒江如约等着。他瞧着心情不大好,话很少,只让林青雩别忘了周五和他一起出见一下自己的父亲。
在外头吃完饭回家,味同嚼蜡,回屋被抱到床上,裙衫仿佛腐烂的花瓣层层凋谢。
阴影中,她的脸颊柔软的犹如一朵山茶骤然从枝头掉落。
林青雩做到一半冷不丁挣扎起来,铺天盖地的恶心涌到嗓子眼,她头一歪,没来得及跑到洗手间,便跌跌撞撞地扶住垃圾桶,突得呕出刺鼻的酸水。
“是因为江溪吗,”陆寒江单膝跪在她身侧,“你逃婚是为了他。”
林青雩头摇得像一根震颤的琴弦。
“你非逼我掐死你。”这几个字陆寒江说得咬牙切齿。
林青雩霎时间脱水了,四肢皱巴巴地缩在一起。
她沉默片刻,侧着脸,眼光幽暗地询问他:“出去吃饭,给我买东西,然后被你带上床……陆寒江,我难道是ji女吗?”
陆寒江没理她,转而起身去拿湿毛巾和漱口水。
男人的身姿在月影下消瘦笔挺,粗粗看去,简直是精巧的素描。
林青雩痴痴看着,不知是看陆寒江,还是看月影。
一缕炊烟散去般,她呢喃:“他们都说我有问题……没错,我就是有问题……我脑子有病……所以陆寒江,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没人要去精神病院,”陆寒江不动声色地说,“早点睡吧。”
第二日林青雩上班,稿子周转回来。
不出意料,大部分东西都被毙掉了。留下的不过是“与其为他的一次疏忽流泪,不如学着体贴自己”,“他眼中的作妖,只是不爱你的证明”……
林青雩面对着泛光的荧屏,想到了江溪。
此时的江溪正拿着平板看书,看到中途,门关传来一阵焦躁的敲门声。
“谁啊,”他喊了声,正要起身去开门,却听外头无人回应,只有一声比一声响的砸门声接连不断地响。
砰!砰!砰!
“快点,把门给我撞开!”
——外头突然一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