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天下》瑞希大人

2、第一卷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一章

　　山风飒飒吹动着人的衣袍，一个身着碧蓝色鸭江绸常服的孩童，看起来还在舞勺之年，却像大人一般负手俯视着山脚下那个村子，眼微微眯着。这是他将要待很久的地方。
　　小孩忽的转头向身后那名中年男子问话。
　　“章伯，我瞧着那角落里的几户人家屋檐，怎这般低矮。”孩子还未变声，声音依旧清亮。
　　章闻贯边作揖边答道：“那些是这边的怯邻户，比普通百姓还低一等，是前朝批下的堕民，屋檐自是要低平民三尺的。乾安君。”他可不敢怠慢了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儿，小孩在阁里的手段章闻贯可是有所耳闻。
　　被称作乾安君的小孩轻声一笑，又转头观察山下村落，“我来这边就是为了避开这些，你是要跟着我的人，以后称我‘少爷’，做我的管家吧。不用再如此拘束。”
　　“是，少爷。”
　　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乾安君为了看清那窜来窜去的狗和被狗追着跑的小女娃，又眯了眯眼。
　　原来母亲寻的地方有惰民？有趣。

　　仲春时节，杏雨梨云，李白桃红，在这微风和煦的下午，几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们蹲在张了庄祠堂后边的野地里薅野菜。
　　“你们看，病伢子带着她妹妹也来挖野菜了。”
　　“哟！病伢子带着小病伢子来挖野菜啦”
　　“我瞧瞧，哟，叶沅出门干嘛呀？找草药？哈哈哈”
　　......
　　她们七嘴八舌的冲叶沅打着并不是多善意的招呼。叶沅也不理她们，带着妹妹叶芷径直走向野菜多的那块地方。叶沅比这些人晚生了一年多，小时候又生了一场大病，等病好了，村里这些年龄相近的女孩子就不大接纳她了。其他也倒是有同龄的女孩，不过那都是大百姓家里的，她们长辈瞅见她们和惰民的孩子玩，会把她们拉到一边戳额头的。
　　叶沅踱步过去，把妹妹安置在合欢树荫下，找了一块地方拿出小铲子掘野菜——叶沅虽生在贱户，父母却是极疼她的，舍不得伤到她手，想办法找了一把旧小铲子磨了磨给她用。旋即，叶沅看见一个叫筱佩佩的站起来挤到她身边来，叶沅挪了挪，她又挤了挤，叶沅挪了挪。见筱佩佩不厌其烦的挤，叶沅有些不理解：“你干什么？！”
　　筱佩佩斜了她一眼：“我干什么？这里是我们找好的地儿，你来干什么？走一边去。”
　　“我......”叶沅有些不知所措。叶沅一直在家里养着病，何曾与人争执过，看着这个高大的女孩，接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似乎都听她的，有些害怕，心里恨恨的，却只能说“这又不是你家的......”
　　“是不是我家的都归我管。”筱佩佩得意用一根长草抽着地面，“你要是想在这儿挖，把铲子给我，我就允许你和我们一起。”她们都是没有铲子的，战乱时期，虽说仗没打到这里，生活却还是比较匮乏的，不然也不会女孩子到处寻野菜，男孩子到处捉青蛙了。
　　叶沅先是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停顿片刻就开始慢慢的剜着，也不太分得清是野草还是野菜。忽的叶沅面前伸过来一只手，夺走了那把被叶沅爹磨得发亮的铲子。叶沅低着头，有点想哭，忍了一会儿，就用手薅。
　　傍晚，叶沅领着小叶芷回家，叶沅娘看见叶沅满手绿草汁后，顺理成章的发现了几道细细的伤口，叶沅娘十分惊讶：“沅沅，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叶沅嚎啕大哭，叶沅娘在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听明白了原由，看着那张漂亮的小脸现在挤巴在一起，心也跟着皱巴巴的，安抚了一会儿叶沅，便领着她来到了筱佩佩家里。
　　佩佩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见叶沅娘领着抽抽搭搭的叶沅进院子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立马把筱佩佩叫出来，还没等叶沅娘说什么，就抽了筱佩佩一巴掌，手上还带着水，那一声格外的响亮。
　　叶沅被响声惊了一下。叶沅被手蹭绿的脸上，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被打哭的佩佩，自己也顾不得哭了。叶沅娘赶忙拉住佩佩她娘，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把事情讲清楚之后，筱家母亲一把将筱佩佩推到叶沅面前：“还不快给你姑奶奶道歉，把东西还回去！”
　　“对不起。”筱佩佩一只手递东西，一只手弹泪。
　　叶沅不知道回应什么，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过小铲子就蹭到她娘身边拉住叶沅娘的衣角。叶沅还不懂，筱佩佩那亮亮的眼睛里，是对她的记恨。
　　“沅沅这丫头害羞，没让她出过门，是个话少的，不如她妹妹。”叶沅娘帮她解释道。叶沅娘现在可不知道以后的叶沅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物。
　　佩佩娘也就顺着台阶下：“沅沅这身儿可是好的透了？我瞧着你们把沅沅养的越发好看了，虽是依然瘦了点，在家闷了几年了，也该出来了。”
　　“是啊，沅沅这几年反反复复的发病，前段时间竟好了，央求了人帮她看看，也是奇了，身体不但没什么大碍，脑子也还是那么的清亮。”
　　“是个有福气的。”
　　沅沅娘又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叶沅回去了。
　　天将将的黑了，呈现出那种浓稠的墨蓝色，大人走路一顿一顿的，腿上似是有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孩抱着大人一条腿。回家的路上，叶沅娘告诉缠在她腿上的叶沅，筱佩佩原本不姓筱，她母亲是续弦，她是她母亲带过来的，筱佩佩的爷爷是与沅沅平辈的，按辈分沅沅是筱佩佩的姑奶奶，以后应该不会再被为难了。像他们这样的，只准和同为惰民的人结亲，一个村子里几个堕姓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
　　回到家中，用了饭，叶沅懒懒的听着娘教她怎么分辨野地里有毒的没毒的能吃的不能吃的。叶沅爹在一旁插嘴：“沅沅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去了，年纪再大点爹爹教你几手绝活，反正沅沅聪明，照样饿不着我的沅沅。”
　　“哎呦，你那些舞刀弄枪蹦蹦跳跳供人找乐子的东西怎适合沅沅学哟！沅沅长大可是要嫁人的，当然要找饿不着沅沅的好人家！”
　　“女人家懂些什么，学这个还可以强身健体，沅沅身体没什么差池，还不是因为我时不时带她玩的功劳。走彦彦，到院子里和姐姐学翻跟头去咯！”叶沅爹一把抄起叶芷跨出了门。彦彦是叶芷小名，叶沅没有小名。
　　“好嘞！”沅沅兴奋地跟了出去，丢下叶沅娘一个人挑拣野菜。

　　大清早齐仲暄出门遛狗被一个小女孩撞倒了。小女孩后面追着一条幼年长鬃黑狗，黑狗后面跑着一个小男孩。小女孩是叶沅，黑狗是小男孩的。叶沅“出山”的大半年里是出了名的招狗喜欢。整个庄子的狗只要遇见叶沅，就会像被装进叶沅爹给她做的弹弓里一样弹过来。不过好在小叶沅身手灵活敏捷，爬树翻墙是瞬间功夫，从没被狗追上过。这次是个例外。
　　齐仲暄发现后面还跟着几个家仆打扮的男子，打量了一会小男孩，藕荷色缎袍绣有暗银兰花纹，五色罗缨缀流云百蝠佩。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齐仲暄心想，应是新搬来的裘家独子，裘家的野心可不小，怎甘愿在这种地方蜗居。远看小男孩神色微恼的遣走家仆，唤回小黑犬，朝齐仲暄和叶沅信步走来。
　　“这是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黑豆，不过不用担心，它很友善，不咬人。”小男孩朝紧张的叶沅解释。
　　“可是北方的黑熊犬？”齐仲暄从旁问他。
　　“正是。”小男孩一脸骄傲。
　　“尔乃裘家子？”
　　裘枫裘孟和。”自称裘枫的小男孩昂着脸脆生生的应道。
　　“哦。”知道他叫什么之后便没再理他，转而蹲下和叶沅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叶沅”叶沅黑溜溜的眼睛的看着自己。
　　“家中唤你什么？”齐仲暄轻轻得问。
　　“沅沅。”叶沅盯着齐仲暄的眼睛看，“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齐仲暄捏了捏叶沅的脸，一把将她抱起，冲她笑道:“沅沅嘴真甜。”
　　“沅沅的眼睛和黑豆真像！”裘枫不甘寂寞的插了一句话，学着齐仲暄叫叶沅“沅沅”。
　　“你的狗叫什么？是什么犬种？”裘枫又问，自己的小黑熊犬对那只镰刀尾大黄狗有点敌意，黑眼珠里尽是机警。大黄狗并不把黑豆的敌意放在眼里，昂挺着脖子向下瞅着那个呲牙咧嘴呜呜叫的黑球。
　　“土狗，叫皇皇。”齐仲暄取下翡翠扳指逗叶沅，接着把叶沅放了下来。原来狗性子是随了主人的。
　　叶沅没见过这种晶莹剔透的精致玩物，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叶沅从来没被大百姓家的正眼瞧过，更别说有人温言细语的问她话。叶沅听叶沅娘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以一开始有些戒备的看着齐仲暄，这也是为什么裘枫说她和小黑熊犬眼睛相像——是眼神像。
　　“你是齐家的？”裘枫瞥了一眼蟠缡纹扳指，锲而不舍的想要吸引这两个人注意“这穷地方，除了我裘家，也就齐府的两位主人用得起这等物件。一位是齐夫人，另一位是位少年当家，想必就是你了。”
　　这次裘枫成功的引起了齐仲暄的注意，齐仲暄看着小男孩朝他抖机灵，不屑的笑起来：“看来你爹把你们接过来之前没少下力气调查这里，刚来没几天就给你做了不少功课，你爹要是知道你这么快就泄了底，还不得气死。”
　　裘枫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但看懂了他脸上的轻蔑，裘枫有点生气。
　　叶沅察觉到这个同龄男孩心里有些不痛快，把扳指往齐仲暄手里一塞，过来安慰他：“裘枫哥哥......”还未等叶沅说出安慰的话，裘枫就气得笑了：“你这丫头，我不勉强你叫我裘少爷，最起码也得称我的表字呀！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叫裘孟和。”
　　“我知道......我不知道......”叶沅被这一通气砸的手足无措。名只能长辈说，其他人都得以表字称呼以示尊重。可贱民哪有什么表字，叶沅从没听说过。
　　“哎，算了算了，对了，我前日发现了一处好玩的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
　　“......嗯。”叶沅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有个愿意邀她一起玩的，就不太计较刚刚的冲突。
　　“那就走吧。”裘孟和懒散的拖着尾音，小小年纪大少爷做派十足。
　　“大哥哥，我们走了。”叶沅向齐仲暄告别。
　　齐仲暄刚刚一直冷眼看着裘家小子的迁怒，见叶沅要作别，就弯腰把那枚扳指塞到叶沅手中：“哥哥把这个东西送你，你拿着。”
　　叶沅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从刚刚裘孟和的口中也听出来了一般人用不起这东西，她这样的更用不起，也不敢收。
　　裘孟和见她磨磨蹭蹭的就催促道：“快点儿，你就收着吧，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拿了赶紧走。”叶沅被他催着就收下了。

　　太阳冉冉升高，齐仲暄领着皇皇往回走，影子缓缓缩短。到了齐府就吩咐下人让管家到大堂见他。
　　章闻贯赶到大堂见自家少爷已经用了半盏茶，急忙请了个罪。齐仲暄摆摆手，示意不追究。
　　“你去寻几个不迂腐的教书先生，要学识渊博的，再找几个武功拔尖的，明日我来筛选。”
　　“是。”章闻贯没敢问为什么，虽说服侍了这位少爷两年，但还是摸不透他的想法，话也不多，有时候做事太过无常，年纪轻轻手段干脆狠辣，多少有些无情，为他办事从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人调查过齐府？”齐仲暄吹了吹银兔毫盏中的茶叶，细细的品了一口。
　　“是......”
　　“为何不报？”齐仲暄把茶盏撂上桌，“哒”得一声，章闻贯心中跟着一突，但见少爷只是随口问问，忙定了定心神回答：“是半月前的事情，大部分都暗地里处死了，放回去几个什么都没查到的人报信，好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招惹。”其实被人查探是常有的事，他就没上报，只是搬到这小地方后从来没人注意过齐府，一般人只道是寻常富贵人家来此避乱而已。
　　“嗯。下去吧。”半月前？裘家三日前才搬过来，中间隔了这么久才迁过来，是该说他们谨慎还是无知无畏？章闻贯明明给了他们警告竟还打算来这儿......
　　齐仲暄向北方那个老家伙写了封信，知会一声这件事，又派暗卫去查裘家为何至此处，定不会是家中有人生病，也要找僻静地方养病，那还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