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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   过了两日,卫霍从常荣手里拿回了文集。
      常荣给了答复:“文章我都看过了,写得蛮好,但是你还是帮忙转告他,我就不收他做学生了。”
      这一番话让卫霍很是意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明晨的文章诗赋他是看过的,行文潇洒流畅,不拘一格,立意也高,卫霍自认明晨的才气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常荣的答复后十分不解。

      常荣看他一眼,用手指搔了搔鬓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
      “道不同不相为谋。”
      卫霍更困惑了:“明兄在很多地方和我见地相似,为何夫子这么说?”
      常荣睨他一眼,双手负在身后,抬首望着檐下织就的雨帘,沉声道:“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倒不一定是真的,你也不必要将我的判断当成真理。不过,教三个学生已经够累了,实在没有心力再多一个,你还是帮我回绝了吧。”
      卫霍:“……是。”
      他想到书院中其他有数十位弟子的夫子,再想想自家夫子,一时竟有些无言。

      卫霍没有再追问什么,回头将文集还给了明晨,只是思考之后,没有将常荣的那句话转告给他。
      明晨当然是失落的,每个读书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清高,清高也好,清傲也罢,总归是对自己的才气有十足的信心,被拒绝后自然而然便有几分意难平。
      卫霍宽慰他道:“夫子性情喜好闲散,他说教我们三个学生就已经够累了,没有收你不是因为你学识的问题,不要难过了。”
      明晨牵了牵嘴角,吁了一口气,道:“是啊,我和常夫子有缘无分。既然如此,那我考虑另寻师者。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帮我的忙。”
      卫霍笑了:“哪里的话,举手之劳而已,也算是还你人情。”

      几日之后,明晨也入了长吟书院就学,跟的是一位资历极深的长者,虽不似常荣见解犀利,名声在外,但学识却不在其下。
      卫霍与明晨时常一同出入书院,两人常有切磋,从阳春白雪谈及下里巴人,从家国法理到自然道义,没有他们不谈论的。在你来我往的切磋之中,时有醍醐灌顶之感,进益颇多。

      又过了几日,秦淮正式提了官职,走马上任。
      他负责稽查春安门和合乌门两道城门的出入情况,三日在职一日轮休,早出晚归,在署衙那边备着一日三餐,饿不着。不过虽是早出晚归,丑时与酉时要到职以外,只需每两个时辰前去察看有无疏忽不当之处,其余时候可以自行安排。
      用卫霍的话来说,秦淮现在就是个看门的。

      秦淮也不恼,卫霍说的话本就是事实。
      武将的官职普遍不高,他这样的在京城里还算不错了。

      时间一晃,夏去秋来,随着时日推移,秋意渐深。
      中秋这一日,卫霍早早地从书院回来,秦淮还没能回来。
      到底是中秋了,卫霍不想早些一个人把饭吃了,空着肚子在房内读书,从红日当空读到晚晴方好,又读到了日暮西沉。
      书上的字看得越来越费眼,他只能点了烛灯,光线明亮,卫霍心绪不宁,时不时往外探看,心中泛起嘀咕。
      怎么人还没回来?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院中传来了脚步声。黄昏声静,听得分明,卫霍起身奔出去,果然没听错。
      秦淮一身劲装回来,还带回来一盒月饼,是兵署那边分发的。
      净手后,两人坐在院落里的石桌旁,上面放一盏烛灯。月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白布上,烛光与月光之下,看着有几分可爱。

      卫霍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递到嘴边啃了一口。
      半晌后他面色痛苦,将那一块给了秦淮。
      “五……五仁的……我不吃,你喜欢,给你吃吧。”

      秦淮丝毫不介意那被他啃了一个缺口的月饼,拿过就吃了起来。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秦淮若有吃了一口不喜欢的东西,给了卫霍,卫霍也不会嫌弃,只是秦淮不曾这么做过。
      卫霍挑食,他却没什么口味偏好,什么都吃。

      卫霍不知道那盒月饼是否都是五仁的,他拿来小刀都切开,惊喜地发现每个都不一样。
      有莲蓉馅的,肉馅的,豆沙的,黑芝麻的,蛋黄的,等等。
      卫霍最喜欢莲蓉馅的,三两下就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吃了豆沙的。
      他知道秦淮喜欢蛋黄和肉馅的,就留给了他自己没动,把黑芝麻的切了两半,一人一半。

      将那一半月饼递到对方手里时,卫霍心念一动,蓦然笑了,生出了一句神来般的感慨。
      “两个弯月合起来,就是一个圆月,才是完整的一块月饼,我觉得我们俩就跟这月饼一样,你没回来之前,我都没吃饭,中秋夜一个人吃饭好没意思,结果饿得肚子疼,现在好多了。”
      秦淮看着他笑起来的模样,长眉弯起,眼眸中波光点点,笑得肆意,说到肚子饿时又带有几分讨人怜惜的抱怨。

      他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月饼。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中那股不知何时产生的异样感了。
      这段时日,他常常在看着卫霍时觉出心口异动,如嫩芽破土而出,又如长剑扫落树叶。但他勘不破这种异动是因何而起,又意味着什么。
      只觉得此时院中静谧,月光疏落,烛光摇曳,这个陪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笑得太过好看,说的话也太过动听,让他想……
      想什么呢?

      一阵风吹过,打乱了秦淮的思绪。
      他定了定神,道:“下次不用等我,你先吃些东西垫垫,等我回来再一起吃,不能饿着肚子,你胃本来就不好,到时候又得疼了。”
      卫霍应下,却没往心里去,笑呵呵地道:“你用内力帮我暖暖,就好多了。”

      秋夜,晚风徐然,如美人的手拂过肌肤,带来无与伦比的舒爽。夜风掠过树梢,树杈间飒然作响,声音细碎。
      卫霍突然想喝酒了,心随意动,立刻要了一坛。
      秦淮微微皱眉,道:“你之前肚子不舒服,现在不宜喝酒。”每次卫霍喝酒,沾酒脸就会红,喝两三碗就会醉,而且酒性冲,对胃不好。
      “没事,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月色入酒,人间美事啊。”

      秦淮最后只让他喝了两碗,但卫霍还是理所当然地醉了,歪着头靠在秦淮的肩膀上,眼中的月亮晃悠悠的,时不时就变成了两个。
      酒意浓烈,他说了阵话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秦淮怕卫霍靠不住倒下,用手臂揽着他的腰。自觉寻了个好姿势,卫霍晕乎乎地半睡过去。

      秋风沁凉,可少年的鼻息扑在脖颈上,秦淮只觉一股燥热从心口冒出,很快蔓延至全身,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他在思绪繁乱中垂下头,卫霍枕着他的肩膀,睡颜沉静。
      待秦淮回神时,他已经低下头,两人嘴唇的距离只有一个指节。
      自己在做什么?!

      秦淮顿时清醒过来,登时便直起身,心跳狂乱,不受控制。
      他刚才怎么……是中了什么魔怔吗?
      为何会想要碰一碰那张柔软的嘴唇,尝尝它是什么味道……

      秦淮握紧双拳,指甲嵌入掌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清楚脑海中的杂念,他将卫霍打横抱起回到屋内,轻缓地放在床上,帮他脱去鞋袜,浸湿帕子帮他擦净手脸,又兑了热水给卫霍洗脚。
      这件事他以前也看过几次,却从未有一刻清晰地意识到那双脚有多么清瘦白皙,脚趾修长精致,趾腹和脚跟染一层薄红。脚上温热,卫霍睡得不安稳,轻哼了一声。
      那股热意似乎又涌上来了,秦淮绷着下颚,匆匆擦干卫霍的双脚放到床榻上,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落荒而逃。

      这一夜后半段发生了什么,卫霍不知道。
      次日一早,他只记得自己喝醉了,醉后入眠,做了一个梦。

      莽莽荒原,大雪纷飞,在地上积累数尺白丈。
      他艰难往前走着,脚面冻僵,已没有知觉。
      突觉脚底逢春,热意涌动,覆在双足四周,那热气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全身。

      梦戛然而止,后半夜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寅时。
      鸟鸣破窗而入,卫霍惺忪睁眼,只觉下腹有异,抬手一探,脸上顿时跟喝过酒一个颜色了。

      *
      过了秋便是冬,冬日漫长,可终将过去。
      寒来暑往,寒去春来,又到了一年之始,会试的脚步近了。

      因为去年的意外,很多人都心有余悸,期盼着这一年不要再出类似的事情。
      上一届过了乡试的人不用重考,只需重新参加会试,会试过了再参加殿试。上一届的人大多依然会赶来京城赴考,同时来的还有这一届的考生,于是这一年参加会试和殿试之人是有史以来最多的,记录在陈国嘉正年间的史册上,被后世人津津乐道。

      卫霍按时报了名,确定参加这一年的会试。考试地点就在书院,在会试开始的前三日他就准备好包袱,住进了书院的舍馆内。
      即使做了充足的准备,应该比上一年更有自信,可在卫霍这里却相反。
      越临近考试,他越心神不宁,看不进去书。
      会试的前一夜,卫霍直接失眠了。

      早半个时辰就躺在了床上,可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卫霍心烦意乱地坐起身,披衣而起。
      没有秦淮陪着,他心里空落落的。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卫霍走出去站在檐下,夜雨潇潇,是春雨中少见的酣畅。
      雨势磅礴,不分轻重缓急地砸在地面上,往台阶上溅起雨珠,一股水汽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钻入鼻中。

      卫霍在门口站了片刻,准备回房,却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从小径上走来。
      灯笼的光是暖橘色,被雨水一遮,变得模糊不定。
      人走近了,卫霍才认出是谁。

      常荣缓缓走上台阶,收伞。
      卫霍怔怔地道:“夫子,你怎么来了?”
      常荣将雨衣的兜帽掀下,提着灯笼,一派端正之姿。
      “来看看你,看来我猜的没错,是不是紧张了?”
      卫霍老老实实地说:“是,学生不才。”

      常荣侧过身,抬手,似乎是想用那灯笼去照这场夜雨,面容方正,却说着不饶人的话:“没出息,什么不才,你的学识到了,只是没胆。”
      卫霍讪讪地笑笑,顺着那灯笼的光,看到雨丝缠绵而下。
      他低声说:“确实,顾虑重重,知道不该如此,还是不免担心。”
      “那跟我说说,你因何事而忧思?”常荣问他。

      雨势不减,雾气澎湃,卫霍觉得脸上眼前都裹了一层雾,教他看不清楚太多东西。
      “去年我们所有人都未能如愿,我担心今年还会出现什么不可抗违之事。”
      常荣淡淡地说,声音散了一半在那雨雾中,却还是字字澄明:“发生了,又如何?”
      “……前功尽弃。”
      “然后呢?”
      “……”
      然后,他还要从头再来吗?
      常荣继续说:“为不确定又不可控之事担忧,毫无意义,不如安安稳稳去睡觉,把明天的卷子答好。”

      卫霍觉得思绪清明了一些,可还有不安。
      “如果……”他顿了顿,“今年的试卷还和去年的试卷出一样的题目,我该如何作答?”
      他不是不坚定心念之人,可不代表愿意做无谓的挣扎。
      如若从头到尾走的都是一条错的路,或者这路不是错的,但不是天子认同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结果。

      常荣却不直接答复他的疑问。
      他用灯笼照了照身前:“那里有水流,是从房檐上落下,顺着台阶而下,凝聚流入低洼。”
      灯笼一转,照向别处:“那里也有水流,却不走捷径,直接坠落。”
      “这些水流最终或许都将汇入同一处,或许不会。”
      常荣语罢,转过头:“把手伸出来。”
      卫霍怔了怔,将手递给常荣。
      后者放下灯笼,两人目光相对,常荣问:“你记得自己想做官的初衷吗?”
      “记得。”
      掌心落下一横,接着是一撇,一横折,一点……

      片刻后,常荣提起灯笼,撑着伞。
      “走了。”
      他也不等卫霍答复,下了台阶,顺着小径往前走,清瘦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四周除了均匀的雨声,再无其他。

      卫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
      悟透那几个字只在一瞬之间,心境便如拨云开雾,如露入心,茅塞顿开。
      此时雨势微缓,雨丝绵绵,方有几分春雨的味道。
      卫霍展颜一笑,关门进屋。
      心思清明,没有杂念,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坠入梦乡。

      次日清早,旭日临窗,卫霍已经整装待发。
      接受完检查,院门关闭,他坐在单独的号舍内,清风朗日,少年意气风发,气质如玉,下笔如有神,比之其他两股战战,手腕颤然的考生显得格外特别,连监考官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常荣在卫霍手中写了四个字。
      殊途同归。

      是了,只要不忘记初衷,以何方式抵达终点都是好的。
      他终于勘破心障,原来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不问对错,只问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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