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樽莫负花前约》景若天

7、第六章、梨花风静鸟栖枝

　　掐指一算，我进府已有十日。
　　这日微风徐徐、碧空如洗，想来应该是出门拜客的好日子，我便携了忍冬去拜见静妃。
　　静妃所居的照水院坐落在内府中路的北侧，从我的春晚院踱步过去，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穿过一片竹林和一座游廊便到了。
　　竹林中的竹种并不名贵，是在映川府也常见的慈竹，胜在竹枝挺拔、四季青翠。竹林中有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曲径通幽。
　　从竹林一路出去，连接着一座朱柱碧瓦的游廊，廊上的每根枋梁都有彩绘的花鸟鱼虫、山水风景，甚是精致有趣。游廊两侧多植银杏、玉兰等，细看之下竟然还夹杂着几株梨树，因花期已过，唯有不多的雪白花朵还点缀在枝头。
　　按照大舜皇家的规矩，宫廷王府是不准种梨树的，‘梨’同‘离’，不吉利。想来这西腾毕竟是游牧民族，建国不过两朝，比起前身侯门、后又历经三朝的大舜还是差些讲究的。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照水院，也是第一次觐见静妃，是以选了艾绿色四喜如意纹云缎裙，配了几支宝蓝点翠的珠钗，颜色不失庄重，样式又很朴素。
　　踏入照水院，里头布置质朴，格局与我的春晚院一般无二，唯独环绕院中的花圃里，用汉白玉砌了水槽，供养着数百株水仙花，多是金盏银台、星冠、玉玲珑等名贵品种。
　　清澈的水中只见一株一株水仙，根如银丝，纤尘不染；叶如碧玉，青翠传神；花如仙子，亭亭玉立。当真是把个毫不起眼的院子，妆点的高雅绝俗、清香馥郁。
　　我见花圃后面立着一女子，上穿一袭荼白夹银丝绡纱长衣，下着藤黄累金珠百褶裙，金配银却丝毫不俗，宛如一朵栩栩如生的水仙。
　　女子高鼻深目，五官大气有余，却无甚秀丽之色，与府中一众貌美女子很是不同。她容貌虽不出色，但那份临花照水的姿态很是静雅。我知是院子的主人，便依礼参拜：“给静妃姐姐请安！”
　　她看了我几眼，微微笑道：“是荦妹妹吧？你远道而来，无须多礼。”
　　我听她声音柔和，可面上却流露出一抹高傲的神色，我只作不觉，依言道：“静妃姐姐乃是府中独一份的尊贵，受礼是应该的。只是进府时，严公公曾叮嘱过，说姐姐喜静，我才未敢贸然前来打扰，还请姐姐莫要怪罪。”
　　她长眉微微上挑，笑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进了府就是自家姐妹，荦妹妹不必这么客气。”
　　我忙道：“谢姐姐不怪罪。我近日常得绿粟姑娘指点，算对府中规矩略知一二，是以今日才敢来拜见姐姐。”
　　言罢，我把礼数做足，又叫忍冬捧上从大舜带来的缠花织锦，多是月白柳黄等色，“没什么好东西，拾掇出几匹还像样子的布料，给静妃姐姐填装吧。”
　　“妹妹真是有心，这么好的料子难得见，只是我这粗陋之人倒白费你的心！”她虽是自谦，可我还是捕捉到她眼中流露出转瞬即逝的黯然之色。想必每日面对王府中的如云美姬，对于自己容貌平凡的事实，她还是很在意的吧。
　　我环顾四周，方慢慢开口：“姐姐说笑了，姐姐出身高贵自不必说。再者，正如这满院的水仙，有诗云：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可见水仙的美和旁的花不一样。想来我们大舜也有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她听完我的话，始露出满意的笑容，“好个借水花开自一奇！妹妹真会说话，难怪皇上总叫咱们多学汉家的诗书！”扭头叫身边的婢女：“玲珑，收了吧。”
　　方又对我笑道：“如此多谢荦妹妹了！”

　　正说笑间，已有侍妾们一一进院，想是请安的时辰到了。
　　莺莺燕燕皆是涂脂抹粉、穿红戴绿，打扮得很是娇柔妩媚，请安也都是常礼，看来众人平时很不把这静妃放在眼里。
　　大家见到我，更是不屑一顾，有些抹不开面子的点头示意一下，便算打过招呼了，更多的是对我的完全无视。
　　再瞧人堆中的静妃，温雅含蓄、娴静端庄，刚刚那份似是孤芳自赏的姿态全不见了，轻声细语的说着：“这请安的规矩我早就想给去了，可也不好总和皇后娘娘提，真是拘着诸位妹妹了。”
　　说完又看向我，话头一转：“荦妹妹刚从大舜来，好多西腾规矩恐怕不熟悉，皇后娘娘传来旨意让妹妹好好学着，将来也能更得力的伺候王爷，恐怕这几日要辛苦荦妹妹了。”
　　我听她嘴上说要去规矩，可是又偏偏拿我来立规矩，只点点头，谦和道：“还请静妃姐姐多多指点。”
　　静妃却歉然的笑了笑，看了众人一圈，才对我说：“妹妹不知道，我空有侧妃之位，却是个不中用的。皇后娘娘已将此事交代了绿粟姑娘，就由她安排吧。”
　　我忙摆出一幅恭谨的样子，颔首道：“奴家定然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自静妃处出来，忍冬便气不打一处来，“小姐，这西腾的皇后忒能为难人，好端端的出什么学规矩的幺蛾子！”
　　我笑着安抚忍冬，“算了，多学一些规矩总没坏处。”
　　“那小姐干什么这么作小伏低的向静妃示好？我看满府的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呢！”忍冬继续忿忿不平。
　　我把视线移向照水院的方向，轻声说：“凭她能随时抬出皇后说嘴啊。如今，咱们寄人篱下，我虽不指望攀上什么高枝，可也不愿去得罪任何人。况且，这后府诸事，静妃嘴上虽说不管，可焉知她是不是一直拿绿粟充当她的挡箭牌……”

　　其实，让我学西腾的规矩，并不难。
　　因西腾建国后，先皇推行汉制，采用汉律，当今圣上更是崇尚汉学，大力推进苍芜各部落汉化，所以诸多化自汉家的典章书籍都难不倒我。
　　内容嘛，从衣食住行、歌舞曲艺、再到朝拜祭祀，面面俱到，无一不学。为此，绿粟特意指派了府里有些资历的荣姑姑前来监学。
　　我一一认真学了，一来让绿粟挑不出我的错，二来也算是对荣姑姑的尊重。
　　每隔一段时间，绿粟便如做戏一般，手持戒尺前来检查。好在我完成得不错，未有戒尺加身的机会，每每只是教训我几句便算完事。
　　每当这时，忍冬总气不过，私下里常抱怨：“神气什么，左不过是就个通房丫头，狐假虎威！”
　　我劝道：“她也是食人俸禄，替人当差罢了。况且我多学习一些，总没有坏处，这些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而前来监学的荣姑姑对我却十分客气，常道：“真是难为郡主了。”
　　有时趁学习的空余，我便亲自沏了茶，向她请教王府及皇宫中的诸事。
　　荣姑姑是宫里出来的老姑姑了，打震阳王出生便在身边伺候。她从未嫁人，身边的亲人也没剩几个了，所以一直在府中伺候主子们。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算是府中为数不多的老人儿。
　　她处事很有分寸，见我如此礼遇她，平日也愿意与我闲聊几句，只是常常话到嘴边留半句，我亦不多言，只道：“我初来乍到的，还要多谢姑姑提点。”
　　许是我从未出错又云淡风轻的样子让绿粟无从寻衅，倒是平静偷闲了几日。

　　一日我与忍冬、小福子在院子里搭秋千架子，正干得满头是汗，绿粟着一身富贵牡丹黄绸纱裙款款而来，头上插着紫珠小金环发簪。
　　她的装扮是很僭越的，我只做不闻，微微笑道：“绿粟姑娘前来，所谓何事？”
　　她也自矜的回我一笑，“宫中要为皇太后焚经祈福，各府都需献上手抄的经书。想来想去咱们府里就属荦主子你最通汉文，近日西腾文字也学的不错，这个殊荣就归主子你吧。”
　　我一听，便知这么大的名头躲也躲不过去，只问：“不知道都需抄录哪些经书？还请姑娘提点。”
　　她灿若春花般一笑，“《道德真经》、《南华真经》、《太上感应篇》。”
　　我心想原来这西腾的皇太后信道，三篇道家著作不过万余字，倒也好说。
　　哪知她复一笑，有种见到猎物轻而易举掉进陷阱的得意，“请主子用西腾文字与汉字各书九遍。”
　　忍冬听她如此说，脸上已是不忿，急道：“为何要抄九遍？”
　　她未理忍冬，只拿眼睛看我，“九九八十一乃吉数中的吉数，以此为太后祈福，恭祝她老人家吉祥安康，难道有什么不对？”
　　忍冬还想要辩解却被我拉住，“绿粟姑娘说得是，九九归真，以合天道，我抄便是。”
　　她终于掩不住脸上的得意，瞥了一眼忍冬，向我道：“荦主子明白就好，奴婢这就去安排地方供主子抄经，三日后自会有宫里的人来取。”说完也不行告退礼，便甩袖而去。
　　忍冬见绿粟走远，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朝空气中劈了两掌，滑稽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却急道：“小姐，你还笑！抄这么多经书，只给三日？！亏她能想得出来！小姐，我帮你便是！”
　　我摇头，“她摆明了就是要为难我，又扣上这么大的帽子，如果我假手于人，不正好让她找到由头治我的罪。”
　　“那怎么办啊？怎么办？”忍冬开始发挥她碎碎念的功夫。
　　我忙止住她，“姑娘您虽不能帮我抄，但可以帮我一个忙！”
　　“是什么？小姐快说！”
　　“不要吵！”
　　“什么？”
　　“不要吵我，就是帮我的大忙！”
　　忍冬翻翻白眼，咕哝着：“小姐只会欺负我！”便去拾掇笔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