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物语》月千代

2、孤宿之女

　　她的故事大概是一个关于归家的故事。
　　古往今来，关于思归游子的故事有很多，从咿呀学语的孩童背诵的“举头望明月”，到耄耋老翁不自觉叹的“故园东望路漫漫”，故事情节各异，其中情愫却大同小异。因此，你也许会对她的故事不屑一顾，但是――
　　在下希望你能听听她的故事。
　　毕竟，如果她既不被埋骨处的人铭记，也没有成长处的人回忆，就这样孤独地熬过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的岁月，不是太可怜了么？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在下问起时，她只告诉在下她隐约记得人们称她孟氏女。啊，不要误会，这位孟氏女大人诞生的时候，长城还没修好呢。并且到现在为止，她看起来也仅仅是八九岁小孩子模样，根本不可能嫁人吧，更别提为丈夫而哭泣了。
　　孟氏女生长在一支女人多过男人的部族，因战力不足以抵御外族，这支部族无法在一个地方定居，只有不断地迁徙、迁徙。孟氏女的记忆里，一切都是动着的，像一幅长长长长的画卷，孟氏女不断走动着想要看清全画，有时却会忘记之前看的内容。
　　她记忆中最清晰的，只有一首歌，一首母亲唱给她的童谣。
　　星月交替的苍穹下，孟氏女枕着那首歌入睡，又醒来。那唱的应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孟氏女却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故事，时代变迁，孟氏女甚至忘记了自己部族的语言，只能断断续续哼着勉强能成调的曲。
　　那真是，一首非常非常温柔的歌。
　　如果能完整地听见那首歌，孟氏女想，她一定能回忆起她诞生的那片土地，一定能找到归家的路。故地的两棵小小茶树，应当生长得十分高大了，像孟氏女现在所住的神社里的樱花树一样，树干粗壮得好几人都难以合抱。
　　于是，孟氏女凝神屏息仔细听了许多年。几百首，几千首……无数的歌涌进孟氏女的双耳，那些歌，有些嘈杂得令她的心砰砰跳，有些则优美得令她陶醉不已，但都不是那首可以在绛蓝的天幕下温柔歌唱的歌。
　　终于有一天，熟悉的曲调拨开一切世间跳动的其他音符，钻入孟氏女的耳中。
　　歌声出自一个来参拜……啊，不，不会再有人到废弃的神社参拜，天晓得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妇人怎么到了这种鬼地方来。她也许是在找自己的孩子，不是有这样的传说嘛，在废弃的神社玩耍的小孩子会遭受神隐。
　　神社是至洁净之地，相对地，一遭废弃便会迅速聚集妖怪与恶灵。人类不可以与妖怪和恶灵长久地待在一起。那个妇人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对于恶灵来说，那可是理想的附身凭座。
　　为细听那首歌也为保护那妇人，孟氏女悄悄走近了妇人身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再能看见孟氏女，这个穿着不合时宜的服饰的女孩子仿佛空气一样从他人身边流淌而过，却没有人会因为好奇回头看一眼。哦？在下嘛，在下自然有特殊的办法看见孟氏女大人。
　　那妇人却转头“正视”着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那神情温和，忧愁的淡眉毛下一双微微失焦的湿润褐眸。
　　呵呵，我的孩子哟，原来你在这里。苍白的唇瓣开合，吐出如单薄的樱花一样轻柔愉快的话语。
　　妇人其实根本看不见孟氏女吧，却感知到了她的存在。
　　明明知道这点，孟氏女还是天真地回应了她。
　　娘亲……
　　啊啦，娘亲？听起来妈妈像个老婆婆一样呢。
　　妇人眯起眼微笑着。
　　是风吗？那无形却被感知之物主动化身媒介，将彼世之音传递至现世？
　　妈……妈？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呢。
　　风牵引着妇人的手至孟氏女盘着繁丽发髻的头上，即使是一片虚无，那妇人还是轻柔地抚摸着。她怕是至轻的弱水构成的人，骨子里都是无尽的温柔。
　　可以……把刚才的歌再唱一遍吗？
　　在孟氏女开口请求之前，一男一女爬上山来，粗鲁地拉走了年轻妇人。
　　麻烦您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由纱子不会回来了，美枝嫂子！
　　女人不耐烦地拖着妇人。
　　快滚回家去，该死的□□疯女人！
　　男人咒骂道。
　　孟氏女无法触碰到那些人，只能看着他们远去，若有似无的模糊身影隐匿在一场樱花雨中。再听到那首歌，或许又得等到许多年以后了。
　　为什么不跟上去呢？在下问过孟氏女大人。
　　大人却轻轻地，如妇人美枝一样温和地微笑了，我不能离开神社，我的母亲也许会来找我，我可不想错过。
　　不过，这只是，那时她以为。
　　美枝一次又一次地偷跑到神社，把孟氏女当作她不幸溺死的女儿由纱子，哼唱着孟氏女一直喜欢听的那首歌。她苍白的胳膊有被殴打过的淤青，纤细的手腕是挣脱麻绳的红肿水泡，溃烂流脓。
　　孟氏女认得许多能够作为药物的植物，她将它们采来，托风送去年轻妇人怀中。被草药的叶瘙痒了脸颊时，美枝会惊讶地责备孩子的淘气，认清那些草叶是药物时，又会感动地回答谢谢。孟氏女由此意识到，也许她能够在美枝身上找到归家的路。
　　我想听故事，妈妈。
　　孟氏女用她稚嫩的声音撒娇道。
　　好啊，由纱子要听什么呢？妈妈给由纱子讲小精卫填海的故事好不好？
　　我想听妈妈的故事，妈妈小时候的故事。这样回答着的孟氏女，是希望知道美枝曾经生活过的土地。美枝却只是笑，大眼睛里盈满了不可名状的哀伤，妈妈的故事，讲给你这样的孩子听，时间还太早呢。
　　美枝又给孟氏女唱了那首温柔的歌，然后从带来的布包里掏出一段麻绳，一端系在樱花树最粗的横枝上，一端系在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樱花最后的花瓣随着生命的凋零飘落。
　　孟氏女才想起，任何与她亲近的人、物都会很快迎接死亡的降临。
　　伸手，孟氏女触碰到那还有余温的惨白脸颊――美枝的过往上演于一片静卧在灰色的天空下的土地，布满血窟窿的无辜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田野，紫褐色的土壤里生长出绯色的高粱。颓圮的旧茅屋前，一位老妇人将美枝送给过路的军官，换得一块救命的压缩饼干给她的老伴儿。而军官故乡的人们则说，美枝是妖怪之民卑贱之物。
　　美丽的樱花树下都埋着尸体，也有这样的传说。
　　于是美枝被似乎掉不完的樱花瓣掩盖了最后的痕迹。而她的记忆，则被孟氏女收藏。那记忆是和孟氏女息息相关的东西，因为千年之前的少女也是无意中来到了这片土地，然后再无可能回家。漂洋过海而又意外离群的少女被当做风神的后裔，于这座古远的神社被献祭，为当地人换来一场救命的风与雨。
　　神明接受了少女纯洁无暇的灵魂，将她束缚在这片异域。等信仰崩塌，神明消散之际，少女却已在漫长的时光中忘了了归路。
　　在下告诉孟氏女大人，在下可以带她回到故土。
　　孟氏女撇开在下伸出的手，与在下擦身而过，轻轻哼唱起母亲与美枝曾给她唱过的歌――
　　遥兮遥兮毋忘本，有狐死兮正丘首。
　　她今后，直到魂灵消散，大概会一直像首丘的狐狸那样孤独吧。

作者有话说

　　孟氏女：孟婆的原型孟氏女，传说是天帝的女儿，出行必有风雨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