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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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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娇稚童声问。
骨骼修长的手抚过女孩头顶的发旋儿,男人唇边泛起一道笑纹,他已不年轻了,周身锋锐也在岁月的砥砺中日趋平和。床头暖橘色的光晕投下,侧影专注又深沉。
那夜的大清洗,血流成河,侥幸活下来的只有曾树。
男人的眉眼低垂下来,万顷风雷都蕴藏在平淡的声音后:“过去很多年,我在美国又遇见你妈妈,她一直是一个人。”
“妈妈是在等你吗?”她急着追问,圆溜溜的眼睛在发光。
“她答应我的求婚,之后就有了你。”苏三省目光如视虚空,小小一团橘色融入双眸,隔着过往千篇,他神色温柔的近乎叹息:“她的心肠总是很软的。”
终究是不忍,才会给了他一个机会。但这隐秘太过深沉,不适合做女孩儿的睡前故事。
在李默群和毕忠良的授意下,他叛投汪伪的消息登遍沪上报纸,之后几日的头版都是他受日本人表彰的新闻和照片。苏三省很快成了臭名昭著的卖国贼。
军统飓风队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汉奸。
而同时76号蓄谋已久,计划将飓风队一网打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又成了棋盘上任人随意拨弄的卒子。
为了教他听话,毕忠良把在乡下的姐姐苏翠兰接来上海安顿,很是和气的说:“有人照料,苏队长办事才能更牢靠。”
苏三省只能变本加厉的折磨犯人。当天下午他亲手料理了一个“地下交通员”,竹签一根根钉进指甲盖,骨节碎裂,十根指头鲜血淋漓,嚎哭惨烈、短促,像密集的鼓点刺入耳膜。颅内一抽一抽的发疼,苏三省眼眶通红,指腹剐蹭过耳廓突突发跳的神经。
他没资格觉得疼。
躲在臭水沟里的老鼠,76号的汉奸,本来就要作恶。
冰水兜头浇落,犯人在哆嗦,血一滴滴往下蜿蜒到苏三省脚边。他勾起冷笑:“你说出来,就不用再受苦。”
很快,犯人就交代了一切。
挨到下班,苏三省骑着摩托去杏花楼买了盒红菱酥。他想,尽力让姐姐过上好日子,姐夫和侄子都死在日本人的空袭中,他报不了仇,已是对不住她。
苏三省拎着点心,踌躇地回了家。
“三省,你回来啦。”苏翠兰正在天井洗衣裳,听到动静站起身,笑眯眯地招手,“家里头有客人。”
他皱眉问:“是谁?”
苏翠兰嘴角上翘,望着苏三省满眼都是欣慰的笑:“你还给哪个姑娘帮过忙,人家特地上门来谢你了。”她把弟弟拉到一旁,悄声道:“我留人在家吃饭,你出去买两条鱼,一会儿好加菜。”
苏三省呆呆地不说话,失神地想:他认识的姑娘……是章小姐吗?
“发什么傻呢?”苏翠兰恨不得拍醒这个呆头鹅。
苏三省把点心递给姐姐,低头去抚平西服上的褶子,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三开间二层的老式房子,不太大,十步到头的小院,正中底楼是客堂间。鎏金的暮色照进窗框,屋内身影似铺洒了一层金沙金粉。
他脑子有一霎间的空白,深深吸气才慢慢的走近,唯恐惊扰了这美梦。
“悲慈。”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很淡,“好久不见啊,苏先生。”
苏三省黑漆漆的眼中迸射出光彩,提起桌边的茶壶给她倒水,小心地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章悲慈能觉察到他的目光,偏过脸去,语声中含着一丝萧瑟:“苏先生如今是沪上名人,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住所实在算不上隐密。”
听到这话,苏三省倒茶的手顿了一刻,水漫溢出杯子。他方醒过神来,沉沉的道:“我不会出事。”
他的周遭四处都是埋伏的便衣特工,一旦有人想来刺杀,不过是往76号的枪口撞。没有歼灭飓风队之前,毕忠良会保证“诱饵”的绝对安全。
苏三省苍白的面颊多了几分血色,心口滚烫。因她的一句话生出欢喜,章小姐是特意来见他的,她终究还在意他的安危。
“上海确实不太平,到处是日本人,你这几天……不要出门。”他把茶递给悲慈,他不希望有一天会亲手抓捕她。
章悲慈握紧白瓷杯子,水纹在她眼中生起凛凛的波澜,她抬起头对着苏三省,仿佛是笑了一下。“多谢你提醒,苏先生。”
他皱起眉,仍是不放心,“毕忠良的疑心很重。”
“他查不到任何东西。”悲慈饮下微涩的茶水,载沉载浮的心事忽而变的像水一样温暖,她缓慢地说:“我所做一切全出自本心,并不是遵照了某人或是某一派系的命令。”
幼时伏在祖父膝头听他读前人游记,寻访过夏的太康、商的殷墟至后来孔子的鹿邑、庄子的商丘,也曾独坐在乌衣巷口、吟游过苏子泛舟的西湖。江南江北,皆是汉家的天下。
她想要,笔直行走于这片土地之上,哪怕前途是荆棘危崖。
苏三省怔立在原地,浑身冻结一般的冰冷,眼梢染上薄红。他不明白她怎么能为了别人一次次去涉险,值得么?他不在乎国家大义,就好像这冰冷的世道也未曾予他半点的好。
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苏先生,我先回去了。”章悲慈准备离开,苏三省只是垂着头,沉默地跟在她身旁。
在厨房择菜的苏翠兰听到动静,急急的喊:“章小姐,怎么要走了?”
她露出难色,歉然解释道:“回去晚了怕家里长辈担心。苏姐姐,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好吗?”
苏翠兰颇有些失落地点头,推了推木头一样的弟弟,朝他使眼色,“三省,你送送章小姐。”
落日余晖穿过狭长的青石巷,有主人家正在生煤炉,炭火通红,空气中飘来一阵饭菜的香气。章悲慈走的不快,苏三省被满腹心事压弯了腰,只低头盯着地上的影子。
不知不觉已到了巷口,章悲慈拢紧大衣,转身对着他,“就到这儿吧,前面的路我自己走。”
苏三省有些茫然地抬起脸,霞光刺得眼睛发酸,他知道她在期望什么,她要他放弃名利,洗净半生污浊,从此后用心头的一捧热血换万家长安。苏三省嘴唇发颤,硬着心肠说:“悲慈,我不能……对不起。”
意料之中的回答。
章悲慈慢慢地收回目光,然后她听见“嗒”一声清脆的扳机扣响,堆满杂物破烂的角落里露出半张男人的脸,他举起手,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苏三省的背心。
心念电转,人已扑入他的怀中,她的声音很轻:“小心。”
嗅到危机的苏三省毫不迟疑,拔枪射出。子弹打偏了,挨擦过对方的手臂向后飞射,带出一串血珠。男人动作僵滞,听到枪声的便衣们很快加入枪战,子弹如雨点般的扫射。
枪手被打成血窟窿。
苏三省握住章悲慈冰凉的手,将她掩在身后,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她忽觉寒意袭来,疲倦地垂下眼睫,人软软的倾倒下来。苏三省抱住她,摸到了温热粘稠的液体,淡紫色的衣襟缓缓渗出血红。
“你中弹了?”他的眼神渐渐涣散,刺目的红、惊心的黑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裹住他,无止尽的下坠。他伸出手去,簌簌发抖的手按住伤口,越来越多的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在嘲笑他的徒劳。
谁来,救救她!
用我的命来换她,求求你们了!
苏三省嘶喊着。
她痛的一搐,混沌的意识又重归身体,翕动嘴角,声音散在晚风中:“三省,你别哭啊……我不疼。”
苏三省将人搂在怀里,她的气息已十分微弱,他牵住她染血的手轻轻贴在颊边,泪和着血滚滚落下,“睁开眼睛,悲慈。我答应你了,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办到……你看着我。”
他一动不动的抱着她,她的手真冷啊,他要温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