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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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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下起雨。
毕忠良的太太刘兰芝受了凉,旧疾发作,章悲慈倒了杯热水给她。刘兰芝是个有心人,问起她的情况,“听我家老毕讲,章小姐刚从外国回来?”
悲慈点头:“父母在,不敢远游。”
谈话的功夫,包厢的菜肴都上齐了。先进来的是唐山海和徐碧城夫妇,他们喊李默群“舅舅”。李默群叫侍者开了唐山海带来的TOV白兰地,举杯致意:“诸位,今天的聚会意义非凡啊。这里曾是蒋中正和宋美龄订婚的地方,也是梅机关的影佐先生第一次召见我的地方。”他环顾了一圈众人,微微而笑:“占据了这里,就是向敌人最好的示威。”
他讲完这句,陈深忍不住问:“不是说还有一位客人要来吗?”
章悲慈发现唐山海的脸色诡异地沉下来,李默群轻啜了一口杯中淡金色的酒液,悠然道:“不急,我们先用餐。”
风雨欲来之势。
悲慈垂下眼,身旁的刘兰芝笑眯眯同她讲话:“不晓得章小姐成家了没有?” 毕忠良旁若无人的剔鱼骨,把整碟鱼肉递到太太眼前,温声打断她:“这鱼做的不错,你吃吃看。”
刘兰芝笑得十分开心。
“笃、笃、笃——”包厢门应声而响。
席间诸人停著,悲慈望向玻璃格子倒映的身影恍了神,一双眼睛浮泛起点点寒光。她当然是认得的,这是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她听见李默群声里带着自得的笑:“新朋友到了。”
苏三省是踩着鼓点般的雨声进来的。人是从水里打捞起的,从头湿到脚,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滴,“滴答、滴答”化作一滩滩黑水。
他带来了一场暴雨。
章悲慈浑身似被雨水浇透了,手脚冰冷,毫无血色的脸朝向苏三省,一重又一重的阴影落在眼睛里。
苏三省狼狈地低着头。李默群看他一眼,沉声道:“这位是军统上海区副区长苏三省,他投奔光明,来了我们特工总部。”一片静默声中他鼓起掌:“从今往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苏三省走到空座位边,脱去风衣,苍白薄唇吐出森森冷意:“久仰了,陈队长。飓风队锄奸名单二号人物,您的命很值钱。”
被点到名的陈深喝了一口格瓦斯,发出短促冷笑。唐山海已按捺不住,皱紧眉头,“苏先生来总部,想必也是带了大礼吧。”
苏三省忽然打了个寒噤,浑身不住发抖。他从西服口袋里抽出薄薄的攸关生死的一页纸,蝇头小楷,依稀有几处沾了水洇开一个个黑色的墨点。他俯垂头颅,瞳仁黑洞洞的,像是暴风眼,“这个就是军统上海区各个分站的隐秘地点、人员名录及代号。”
章悲慈看着苏三省,仿佛看见了一头吃人的兽。
李默群拿膝头餐巾布仔细擦干净手指,才接过名录。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笑望着悲慈:“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有一半的功劳要归章小姐。”
毕忠良接口道:“为了早日见到章小姐,三省可是在李主任面前立下军令状的。”
他们笑着打趣片刻,苏三省一躬鞠到底,雨水淌过双眼,渐渐看不清悲慈的模样。胸口千钧的力道卸下些,他才像是活过来了,沉声道:“瓮中捉鳖,一个都跑不掉。”
白瓷汤勺在桌上轻轻一磕,章悲慈站起身,她勉力微笑:“各位,失陪一下。”
毕忠良瞥了陈深一眼,他会意地点头,跟着章悲慈出了包间。苏三省眉心聚敛,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他知道这些人始终提防着章小姐,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眼中。
他一语不发地追出去。
章悲慈站在门廊尽头,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风吹叶动,晶亮的水珠沿着芭蕉叶青碧的叶脉往下滴,“吧嗒、吧嗒”地响。被这寂静所感,陈深的脚步迈的很轻。
“陈队长,能让我同苏三省说几句话吗?”她回首,目光越过陈深,投向退到墙角的身影。
陈深搔搔头发,拐去了另一边的走廊,“李主任不喜欢等人。”
章悲慈不再说话,她等着。雨愈下愈大,重重浓云像化不开的墨汁,压去一室的光彩。她的眼神被风吹得冰凉,这一次,她再不能奔他而去。
“章小姐。”他的气息微不可闻。
“有烟吗?”悲慈问。
苏三省手摸到烟盒,他翕动嘴角,黑漆漆的大眼珠藏了泪,“你以前不抽烟的。”
“人都是会变的啊。”她笑了笑,提起旧事的语调平平:“苏先生的雄心壮志我亦从未了解过。”
苏三省像是被人一拳砸在脸上,奇大的血点溅在鞋面。他失了魂儿一样的佝偻着身子,眼睛望着她:“在里头,有人欺负你吗?”她被关在76号的日子,他发疯似的想她,浅笑的她,娇俏的她,还有……浑身是血对着他喊“救我”的她。
苏三省无数次想用枪抵住毕忠良的脑袋,逼他放人。他去跟踪李默群,他开出条件:覆灭整个军统上海站。
“章小姐……悲慈,”苏三省叫了两声她的名字,眼泪就要流下来,“我可以用一切来换你平安无事,你知道吗?”
章悲慈闭上眼,白色水汽在眼角攀升,她抬手去擦,“苏先生,你所追求的高官厚禄、赫赫功业是要拿人命去填的,旁人的、甚至是自己的命,值得么?”
苏三省眼眶发红,瞳仁泛着血丝,“现在这个世道,如果没有名利、权势,我拿什么来保护你。”
她再无话可说,轻轻摇头。从前几多天真,一心想将自己所学投效国家,经世济民。到如今才真正清醒,坚持做对的事,竟是要付出如此沉痛的代价。
一楼大厅忽然传来女人的惊哭:“我的孩子病了,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出去?我要回家……”
章悲慈循着声音走过去,苏三省挡在她面前,潮湿额发盖住眼睛,“不要去。”
她眼也不眨,冷冷地逼视他。
苏三省面色如白纸一般,似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他别开脸,声音干涩:“华懋饭店已经被封锁了。”毕忠良下了饵,只等着有人传递消息,引出潜在水底下的那条“大鱼”。
重物坠地,短促的哭声很快消失。悲慈的目光投向一楼,便衣们拖着尸体在地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她眼前发黑,尽力不使声音颤抖:“今晚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推门出来的李默群给了她答案,他对苏三省下命令:“该出发了,三省。我把陈深和唐山海都派给你,这次行动务必斩草除根。”
“章小姐,你似乎有话要讲?”李默群盯着章悲慈。
她已平静下来,眼光落在苏三省身上,要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缓缓的、缓缓的道:“晚来多风雨,苏先生你保重。”
特工总部倾巢而出。
穿着军用雨衣的苏三省站在一栋小洋楼前,他抬腕看表,时间停在凌晨一点五十五分。他身后是陈深带的行动处一队和唐山海的三队,以及四辆篷布车。
他摘掉帽子,任冰冷雨水浇在脸上。涕泗滂沱的暴雨声中,恍惚听见章小姐的声音,她在问:“苏先生,你不惜命吗?”
苏三省无法抑制颊边匝动的肌肉,天幕灰黑,向四面八方漫延,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天亮的那一天。他在心底轻声叹息:“太迟了,章小姐。”
老天爷不肯教他如愿,要他负着一颗轻狂怨毒的心永无休止的争下去、斗下去。
他已无路可退。
手表指针走到两点钟的位置,苏三省挥出的右手慢慢垂下,他抖动嘴唇喃喃的:“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