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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鬼方图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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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
算来长寻与凤广盈来昆山已有半月,这半月来,昆山掌门便换了三次药方,针灸通脉不下六次。
夏日天气变化多端,一场骤雨歇后,艳阳重归,中庭那片虞美人香消玉殒,已然狼藉一片,偏有几只青蝶在周围翩跹向舞。
长寻立于廊前,面上肤色几乎与一身白衣同色,青丝未绾,只用皂色布带于中腰扎起,檐下积水未晞,倒映出一轮绝妙的画影。
一身轻衣的凤广盈自杂房推门而出,手上多了把风流折扇,嚷道,“师弟,我出去一趟。”
长寻道:“师兄要下山?”
凤广盈哈哈一笑,“正是,你要不要跟师兄一起去?”
长寻自然是不去,只教凤广盈代自己买一副黑白棋。昆山掌门内伤将愈,然这半月间那玉无忧又暗暗下了几次轻毒,这掌门现今也余毒未消,为了早些回忘忧谷,他需时不时去查看一番,以免出差池。
及凤广盈离去,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见一玄衣男子飞身入院,中长发高高竖起,眉心多了一赤色印记,桃花眼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戾气,正是玉无忧。
“阿寻,许久不见,可想我?”他快步上前,携来一阵血腥味,面上却一副欢喜模样,探手挽起长寻颈间的乌发,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煞气。
长寻不动声色朝后退了几步,淡笑道,“教主可是受了伤?”
玉无忧不依不舍又上前来几步,语气委屈,面上却是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是了,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一把擢住长寻的手,“三日不见,你倒是瘦了些……”
长寻也不恼,秀目微微向下,落到玉无忧袖口绑带上,那里沾了几滴血。
“别人的,”玉无忧嘻嘻一笑,尾音尽是愉悦,“刚杀的,眼都没闭上,他徒弟哭得不成样子,要为师父报仇,死活不让我走,我就顺便将他徒弟也杀了,这一来,他们师徒两在路上也好做了伴。”说罢,低下头注视了长寻片刻,不见其神色有异,便凑近,缓缓道,“你身上气味可真好闻……”
长寻迎上玉无忧的目光,清艳绝伦的长眸染了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玉无忧笑意不见,终于撤开身子,反问道:“上次还说你只治病不算命,这不是算挺准的嘛?”
长寻道:“我若是说,不帮呢?”
“你会帮的,”玉无忧很肯定地说,“昆山掌门能活到今日,当然是你的缘故,说真的,我看着你为一个将死之人忙活来忙活去,忽然就对他小命不感兴趣了,他若是知道,保不准还给你立个活牌位,每日烛火香花伺候呢。”
长寻闻言,笑着摇摇头,“他的死生与我无干。”
“呵呵……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忘忧谷的人在乎呀,连你那个只会自自欺人的大师兄都知道不能得罪昆山派,你又怎会不知?阿寻,你不是自私的人,我看得出来……我都知道……”
“那便来罢。”
却见长寻忽然没了笑意,径自朝屋里走去,步履微微有些急促,玉无忧一愣,转而又喜笑颜开跟着入了室内。
“你生气了?”玉无忧解下衣服,露出满是疤痕的背脊,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他裸|露的后背上,爬着一片刺青,从琵琶骨位置,一直顺着腰线往下……
长寻认得这图腾。
祁东贺兰氏。
北朝时期,魏帝赐姓大都督裴文举贺兰,裴文举感帝圣恩,立下祖训,后世子孙皆为贺兰氏,生是西魏人,死为西魏鬼。
倒是想不到这西魏覆灭这么多年,西魏忠臣后裔居然还做着黄粱美梦,落草为民,依旧烈性不死,管他几朝倾覆,也要光复大魏。
想必是玉无忧这样乖戾的性子,不甘为贺兰氏光复大魏的使命所囚禁,与贺兰氏闹翻……投奔了东邪教,还当上了教主……
“好奇么?”玉无忧轻笑了两声,抱怨道,“这玩意背在身上实在是太麻烦了,我早就想把它去掉了……要是给教里那群老头子知道了,又要多杀几个人……”
他倒不是怜悯苍生,只是教里的长老武功不低,杀起来麻烦而已……
他拾起玉无忧带来的细皮,摸了摸,“这是燕山的?”
玉无忧嘻嘻一笑,“正是。”
燕山秀峨派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别的,正是不传世秘技“移容”,顾名思义,“移容”之术可使人变成另一副样貌,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在江湖便有“千面郎君”的称号。
而这细皮,为‘移容’的原料之一,遇水即溶,但若是放在千创露中,便可化为胶状物质,风干后可制成人皮面具。至于如何制作,长寻便不得而知了。
“你杀了万狐秋?”
“真聪明,不出多时,秀峨派就要追来昆山了……”玉无忧幽幽道,“我着昆山派弟子的衣裳去的……”
“……”
玉无忧那日手下留情于昆山山脚将昆山掌门柳如海打成重伤,是算着留半条命换取昆山秘籍《长琴》,却不想东邪教心腹来报,说教中三长老与大长老言前任教主玉衡秋死因蹊跷,擅自动用乾坤令,煽动教众情绪,搅得东邪教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玉无忧这才暂时放弃《长琴》与那心腹回了东邪教,临走时还不忘给柳如海种了‘七日丧命散’。
等他再次回来,却得知这昆山派居然请来了忘忧谷的人。一打听,才知忘忧谷的小弟子长寻,在江湖也是颇有美名,只因行事低调,久不出谷,因此名声不广,但凡见过的人,莫不称道其风姿绝艳,可活死人肉白骨。
刻刀过了火,以轻缓的力道挑起琵琶骨上的一大片青紫色的皮肤,长寻眼睫微颤,神情专注,动作也极为从容而严谨。
玉无忧突然问道,“你手……没事?”
长寻不予作答,又将刻刀于烛台上过了火,往刀身撒上一次白色药沫,玉无忧背脊顿时一僵,眼神忽然间变得锐利,低声道:“你做什么?”
长寻动作微微一顿,旋即道淡淡,“这关头才反悔,迟了。”
玉无忧反倒是放松下来了,把玩着长寻的一缕青丝,笑眯眯道,“我不怀疑你,怀疑你我也不会来找你了……你头发也好看,像绸子一样……”
长寻不理他,专心着手下的功夫。这刺青种得甚为严巧,丝丝缕缕都连着人体重要经脉,稍个不小心,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失误。
榻前放着一壶酒,本是长寻盘算着净刀用的,却被玉无忧一口气全部喝了,这人还得意告诉长寻,一会便会知道这酒用处。
约摸两刻钟,便见玉无忧背上图腾由青紫变为赤褐,仿佛活过来一般,在腰间游走,变化诡谲。
“大漠北鬼方族,圣鸟之血溶于‘剔骨’……”
“罢了。”长寻打断玉无忧的话,“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
“哦,是吗?”玉无忧眸里笑意不减,眉间那抹印记尤为妖治,依旧轻快道,“我偏是要告诉你呢?”
“那我只能让东邪教替我分担这个秘密了。”
“唉,你这人……还真是无情啊……”
“可是……”他又话锋一转,“……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猜到了,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长寻淡淡一笑,“你的命在我手上,此刻说这般话,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你自己?”
“嘶——”玉无忧倒吸一口冷气,忙声求饶,“轻点,轻点,我错了,求神仙行行好,我可不敢威胁你……谁舍得威胁你呢?”
长寻不与他耍嘴皮子,忙活了一个下午,才将那皮肉整块剥下来,又将细皮捣碎,溶于千创露中,取了一方精巧银勺,往背上涂匀。
天光渐暗,直至乌金西倾,这一切才收了尾,长寻面色泛白,倒不是苍白,而是一种瓷白,将刻刀丢入小钵中,洗净了手,捡起一方巾帕擦干,便下了逐客令,“五日,忌见风沾水。”
玉无忧穿好衣衫,笑着回身,“阿寻,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想要我怎么帮你……你可有讨厌之人,我去帮你杀了他……”
长寻点了两盏灯,慢条斯理收起瓶瓶罐罐,“那你便自行了断罢。”
“别这样说,我会伤心的。”玉无忧脸上不见半分伤心之意,伸手揽住长寻腰身,幽幽道,“等你哪时应了嫁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
玉无忧忽然住了嘴,长寻左手持一柄匕首,正搁在他腰侧位置,声如玉泉,“方才我在你皮肉里放了绝功散,以你内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可逼出,但这之前你若轻举妄动,就等着了残此生罢。”
说罢,不急不缓推开了玉无忧,收起匕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两刻钟后,我便会告知昆山少掌门玉无忧在昆山。”
玉无忧不恼反笑,“你还真是令人……”
长寻修眉一挑,“还不走?”
及暮色四合,凤广盈的嚷嚷声便从中庭传来,“长寻……你可真得好好感谢我,我跟你说,为了买你要的这副棋子,哥哥我可真是逛了大半个旬阳城……”
长寻轻裘缓带,推门而出,即便天色昏暗,也看得出他精神不大济,凤广盈虽说是个浪荡子,但也是个粗中有细的浪荡子,当即发觉长寻面色不大对,语气不觉低了几分,“你怎么了?”
长寻却一把拽住凤广盈衣袖,微微摇了摇头,虚弱道,“师兄,快去告诉少掌门,玉无忧在昆山。”
凤广盈大惊,音调不觉又高了几分:“什么!他又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没事吧?”
长寻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原来这玉无忧出自贺兰一脉,不久前刚杀了燕山掌门人万狐秋,取了燕山的细皮与千创露,要我为他除去背上的鬼方图腾……我趁机在他身上种了绝功散,”顿了顿,慢吞吞道:“现时想必已经恢复了。”
凤广盈低声骂了一句,“绝功散后劲太足,你又不会武功,也没内力,他要做什么依着他便是了,何苦做这个不讨好的英雄?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恩怨怨……这样,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去告诉那柳圣羽。”
凤广盈将长寻安置好后,直奔云清阁,途径丁级(昆山派弟子按入门先后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弟子)弟子的住所樊明院,见大门石阶上挤满了各色服饰弟子,多看了两眼,却在人群中看见了柳圣羽。
这架势,是发生何等重事?莫不是得知了玉无忧的消息,凤广盈快步走过去,问道,“少掌门,发生什么事了?”
柳圣羽面色凝重,见凤广盈勉强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实不相瞒,樊明院前些日少了一位弟子,今日在山腰找到了,已经……”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凤广盈也已经猜到了,“少掌门可查出下毒手的是何人?”
“除了那玉无忧,又还有何人!?”柳圣羽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凤广盈心中一转,便隐去了长寻替玉无忧祛除刺青的那一段,将玉无忧威胁长寻的事说了出来,又告诉柳圣羽那玉无忧中了长寻下的绝功散,此刻估计还未曾走远。
柳圣羽一听,立即询问长寻是否安然无恙,凤广盈顺势做出一副愤然模样,只说无性命之虞,而后下了决心一般,提出要回忘忧谷。
凤广盈也不抱多大指望柳圣羽会应允,毕竟柳如海还昏迷不醒,谁知柳圣羽闻言,片刻犹豫都未曾有,一口应下。
凤广盈见状,当即心下决定燕山掌门人万狐秋的事也不说了。他匆匆忙忙赶了回去,朝长寻道,“好师弟,快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回忘忧谷去。”
长寻倒是有些意外,“你都对少掌门说了?”
凤广盈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燕山和贺兰氏的事我没说。”
长寻却微微摇了摇头,“师兄,来不及。”
凤广盈一头雾水,刚要问明缘由,便听得一阵人声刀剑喧哗,听着声源,估计是从天阶处传来的。
长寻起身,道:“燕山派的人找来了。”
“师弟!你往哪去?”凤广盈见他朝中庭走,急忙追上,“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管他秀峨派还是昆山派,与忘忧谷有何干系?”
长寻停下脚步,淡淡道,“玉无忧性子暴虐乖戾,有意挑起江湖争端好坐收渔翁之利,除此之外,据我所知,他还在四处搜寻各派秘籍,”轻轻咳了一声,接声道,“待他东邪教羽翼丰满,忘忧谷就算躲过了这一时,日后也难逃魔爪。”
凤广盈被长寻的话吓了一跳,尴尬地笑了两声,“那个……真这么严重啊,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的,嗨……你早说嘛,那我们现在……”
长寻:“去天阶。”
“那成……”
心里暗暗道,看来以后不能乱耍小聪明,自家师弟天资聪慧,想得事情也必定比自己周全,当即打定主意!在外!一切听师弟的,他负责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