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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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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距“乙未之变”已有七日。新帝即位,改国号为“名”,敕令捉拿逃走的“前朝余孽”。
滢水郡在京都长平边上,受到波及,官府严加排查,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荆语迟默然坐在家中小阁,面前案几上煮茗烹出的袅袅氤氲,带着隐隐清香,朦胧了她的眼。
对面坐着的,是鹤发童颜的她的老师。
七日前一夜白头的,她的老师。
“这几日不太平,我倒是忘了这件事。”孟有知品了一口茶,抬眉淡淡看了荆语迟一眼,“又见到云织了?”
“已有许久未见。”荆语迟如实开口,“她不同我见面,我很是想念。”
“许是她家中有事。”孟有知垂下眼帘放下茶杯,全白的头发落在素纱衣袍上,眉眼淡淡的,整个人澄净得宛如谪仙一般,“你也不必太过牵挂她。”
这时,叩门声起,熟悉的声音传来:“长姐,谢伯伯他们来了,父亲让我来唤你过去。”
荆语迟打开门,少年抱着一把素琴立于门前,脸色是不健康的白,明明是与不殆相仿的年纪,身子骨却比不殆孱弱了不少。
“待我将琴放回房里再过去。”嘴角带了些笑意,少年先是对着语迟交代了一声,而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孟有知唤了声“先生”便要离开。
走没两步,忽又回过头道:“长姐你……长姐若得空了……可否来知彼这儿听琴?”
他这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期待地看着语迟。虽平日里故作老成,却实是孩子心性。
“好。”语迟颔首道。
与孟先生一同走在回廊里,荆语迟郁郁地盯着他的白发。
荆家上下,没人敢问。
恰逢玉兰花开的季节,花香馥郁,香气弥漫整个花园,几朵残了花瓣的玉兰落在了泥土里。
荆语迟缓缓前行,想着,荆家没有女主人,自己和不殆的母亲过世得早,知彼被领回来的时候无依无靠,甚至连名字也没有。腊月里那样寒凉,那时他小小的一只,被父亲急急忙忙抱着回来,孟先生险险从阎王手里抢回了他的一条命。从初时的战战兢兢,到现在的故作老成……语迟想想便觉得心里泛酸。
忽的,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语迟抬起头,屋檐上垂下一双白白净净的脚丫子,小脚上还带着银制的脚环,依稀可见上面坠着的铃铛。
她唬了一跳,忙扯住孟有知的袖子。
“怎了?”
语迟一手指着屋檐,转过头去,待要开口,却见檐上空空荡荡,只有带着花香的微风远远拂过鼻尖。
孟有知见此,竟也不惊奇,只淡淡问道:“云织?”
荆语迟顿了顿,摇头:“难得见了一只燕子罢了。”
臾晓扬手向陈枳丢了一套衣衫,蒙了他的脸。
“这是哪里来的?”陈枳拿下衣服,一脸嫌弃。
“知你爱干净的,特意‘取’来的。”臾晓斜睨了他一眼,怪嗔道:“你自然不能同我这般,随意捡了件儿来便可。我只求不落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便罢了。”
陈枳本还欲说什么,听了这话倒不好说了。但还有些微的愤与羞,不自觉撅了嘴道:“我本来那身呢?你凭何丢了去?”
“呵,现外头处处闹着,谁人不想寻着个‘前朝余孽’好跟官府讨赏?”臾晓弯起一边嘴角,显现出一汪清晰的梨涡来,“你若身着那金贵衣裳,到街衢里头,必定遭人哄抢。那时,你便是狼窝里的肥肉,饿汉中的香饽饽了。”
陈枳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只是肩膀略略颤动。
“就算是……被捉了去……那前、前朝……那名单里也无我名。”陈枳语气里压抑道,声略有梗塞。
“你当那外头许多的是什么人,个个是吃人的。谁管得你是什么陈枳还是水生的,随随便便给你安个名头,有冤的、无冤的有何相干,到了了,领了银钱,瞒过去便瞒过去,瞒不过,不过一句错认,这关头,错杀的多了去。”
过了七日,原本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姑娘,现下竟已有十来岁豆蔻少女的模样。说话声音仍旧脆生生的,与话里内容不甚相符。
陈枳这样赤条条躺了七日,思忖许多,该想的、不该想的、能记起的、不敢想起的,也不知思出了什么结果。
“那你呢?”陈枳默默看向眼前这个看上去已经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
“所指何事?”臾晓淡淡的,手中不知哪里来的火折子,一心生着火,连头也不抬一下。
“你知我是何身份?为何不把我扭送官府去?又为何要救我?”陈枳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到底是个……什么?”
“这番薯可真香啊……待会儿会更香吧。吃过了我们出去逛逛。”臾晓答非所问,这话说得居然还有些莫名的温柔,“你且安心,我没害你的打算。无论你今后做的何打算,大逆不道也好,偏安一隅也罢,都是你自己个儿的事。但你现下只得跟着我。若你要走,我不拦着,但这段时日不可。”
说罢,将番薯翻了翻面儿。似是觉得不够,复又加上一句,“这段时日……万万不可。”
“为何?”
“算我求你。”四个字轻似一阵风,不似女孩平日的语调,陈枳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幻听。
“我已长得差不多大了,若你肯乖乖听话,我寻的好去处,也让你去吧!”又恢复了一向的语气。
“什么好去处?”
“将军府。”
臾晓带着陈枳蹲在酒馆大堂的角落。
“来这儿作甚?”陈枳怪道,“将军府在酒馆里头吗!”
“说你傻你还不信。你当这几日的吃食都是天上掉的还是城隍送的?”
陈枳瞪大了眼睛。
此时忽见一群拿着各色佩剑的男男女女进酒肆里来,总共四个,三女一男,皆身着绣有金色
火云纹的白袍子,领口、袖口都滚了金边儿,衣角是一朵朵的海棠花。
陈枳浑身一抖,往更角落的地儿缩了缩,头埋得更低了。
“过了滢水郡就到长平了。”
“谁知他是死是活!偏要我们来寻!还搭上了我的霜儿!”一个眼睛红肿的女人咬牙切齿道。
“八簇,那毕竟是佳音的孩子……”一旁的男人不忍道。
“摆尾,别说了……”另一个女人使眼色道,“霜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那个名叫八簇的女人闻言,抬手捂了自己的眼睛,道:“我可怜的霜儿……抑或连尸首也无处可寻了……”
臾晓正听着,发觉陈枳在她身后抓着衣角瑟瑟发抖。
一旁的小二哥儿却似不知这儿有一桌客人一般,也不过来候着。直到那个一直一语不发的女人招呼,才猛然发现有客来了的,急忙来招呼。
臾晓心下了然,暗叹时运不佳,趁着无人注意,带着陈枳逃了。
语迟还未进厅堂,便见谢司颀向自己扑来,嘴里大喊着:“荆家姐姐救命!荆家姐姐救我!”他一躲躲到荆语迟身后,“你家小霸王了不得啦!”
荆语迟果然见荆不殆随后跑来,脸上还沾着一块污渍。
“谢家小儿!躲在我姐姐后面算什么本事!”
语迟见这情景,便已知悉了大半。她从腰间拿了帕子来,细细地将弟弟的脸擦拭干净了,越想越是好笑,竟真的笑出声了,“不生气了昂。他是小儿,你是什么?”
“哼!”荆不殆对着谢司颀不服气地哼了声,又向姐姐道:“我?我是小霸王!”
“嗯?”语迟佯装气恼。
“他说的!”荆不殆一手指着谢司颀。
谢司颀似是不服,从语迟身后探出头来,对荆不殆做了个鬼脸。
语迟无奈,先是拍拍谢司颀安抚,后又捏了捏他的鼻子:“这位‘小儿’,你家‘老子’还在里头呢。”
谢司颀咧嘴笑,对不殆道:“那……那明日我带你去我们家,你挑把喜欢的刀剑匕首,我央我爹送你。”
荆不殆闻言大喜:“此话当真?”
“荆家姐姐在,我不骗你。”他笑得灿烂,对语迟道:“荆姐姐,疾风诞下宝宝了,明儿我领了你去看。”
疾风是谢家养的汗血良驹。
语迟低声应好。
荆知彼回房放了琴,伸手拿起桌上的抹额,上头绣着海棠,做工粗糙,但做的人很用心。他想了想,将它放进了柜子。
他径自往外堂去,却迎面遇上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散乱着枯黄的发,圆脸星眸,衣裳破烂且不合身,脚上还戴着一对铃铛。
他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满是戒备。
“这……这位,少、少爷……不、不要叫人……”明明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知彼却觉得像是自己吓着了人家。结结巴巴的,害怕得发抖,操着不知是哪里的口音,连话也说不利索。
“奴……奴是来投靠亲戚的……外头的……不让进来……”
知彼奇道:“那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知彼见她这模样,不禁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来。打量这小姑娘单薄,形貌可怜,倒也不似歹人。叹道:“这府里上上下下许多人,哪个是你的亲戚?他姓甚名谁,是何相貌?”
却是姑娘遥遥一指对面回廊上的白发身影,喊道:“舅舅!”
此话一出,荆知彼便也顺道领了小姑娘过去,叫住了孟有知。
“舅舅!”女孩扑进孟有知怀里,一把抱住,脸埋在孟先生的衣服里,只传来嗡嗡的带了哭腔的声儿来。
孟有知难得地呆愣了,而后却领了小女孩到自己房里去了。
女孩随着孟有知进房,关上房门,靠在门上,邪邪笑道:“你不能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