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杏雨》彼鲤之秋

22、红鸾星三

　　壬戌年七月十五，百家论剑。

　　今日良剑会，欢乐难具陈。

　　梅山派家府门前聚集了各门各派的子弟门生，阵前举着自家的旗帜，比着声势，也比着气派。各处张灯结彩，两边道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你打听到他真的会从这条路经过？”

　　明毓瞅着面前的夏凉风，半信半疑问道。

　　“听管事的人这么说的，今日那红霖是要乘步撵从这里进场。”

　　“只能拜菩萨拜神求那管事的没骗我们才好，可是……”明毓看着眼前一个两人高的围墙，面上有点难堪，“你先带我上去再说吧。”

　　夏凉风呵笑一声，“我平时就劝你不要一门心思都栽在你家的几张破符上面，现在知道了吧，没有武功连个墙都爬不上去！”

　　“是是是，你老人家说什么都对，你最厉害，厉害大哥，我真心求你带我上去！”

　　夏凉风哼了一声，也就依言拉着他的臂膀，足下一点轻飘飘跃了上去。

　　明毓脚刚一有着落，身体前前后后晃了好几下才稳住了身形，他一手死死扒在夏凉风的肩头，就差没把那一块肉给揪下来。

　　“疼，疼，你轻点。”夏凉风皱眉。

　　“哦。”

　　明毓讪讪收回了手，攥住墙檐。

　　“你干嘛要在这里等？在筵席上还不是能看到，那红霖今日又跑不了！”

　　明毓挑眉，“我说你，咋们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还要在人前光明正大干啊？”

　　“你知道这事儿丢人现眼还干！红霖不过九岁而已，你去欺负他，真不嫌丢脸！还拉着我做帮凶，这次明叔叔教训你，别找我去求情找借口！”

　　“什么嘛，我又不是欺负他，干嘛把我说的罪无可赦一样？”

　　夏凉风诧异，“你不来欺负他，那你窝墙头等他干嘛？又不是吃饱着撑着！”

　　明毓撇撇嘴角，笑道：“别急，我就是想会会他。”说完耸耸肩一副痞子样，“反正一个小朋友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啦啦啦。”

　　“呵，还不是来招惹人家的，转弯抹角什么劲儿。”夏凉风嗤了一声。

　　明毓手肘戳了戳他，“待会儿我先跳下去擒住那小红孩，然后你再跳，压住场面，别让他们瞎嚷嚷引来了看守的人，明白了吗？”

　　“那抓到他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嘿嘿”，明毓露出阴笑，“抓到他了，我就，嘿嘿嘿……”

　　“……神经病”

　　夏凉风没理这脑袋抽筋的人，望着地面，这距离起码有一丈多高，忍不住紧张问了一句：“这墙足有两人来高，你跳的下去吗？”

　　明毓扬眉哼了一声，“我再怎么草包，也不至于窝囊成这个样子吧？”

　　夏凉风撇撇嘴，“但愿吧……”

　　最后事实证明，他的确是靠自己下去的。

　　不过不是跳下去的，是头朝地脚朝天摔下去的！

　　夏凉风眼望着红霖的步撵越来越近，就想提醒一下身旁的人儿。可刚一伸手，什么都没捞到，空空如也，夏凉风一怔，忙扭头望去，已经没了明毓的身影。再往下一瞧，深吸一口气压压惊，一掌拍在脑门上，差点没气得吐血。

　　那一刻，夏凉风体会到了对傻子一词世界观的刷新。

　　“我的门牙！！！”

　　明毓发出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痛呼。

　　几百斤的红木雕花步撵应声落下，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侍立在步撵旁的一群小厮丫鬟们听到动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大声嚷嚷起来。夏凉风跳下墙来，为了不让他们太大声招来了其他人，厉声呵斥道：“瞎嚷嚷什么，没看到是谁吗？”

　　众奴子一看是灵宝派的大公子，连忙禁了声，退在一旁胆怯到瑟瑟发抖，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步撵内，红色的帷幔之下，一身红衣的红霖一边忍痛捂着额头，一边看着眼前张着嘴嗷嗷乱叫的少年。

　　他回想起刚刚那一瞬发生的事情。步撵行走平稳，可突然间，势如泰山压顶般的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他抬头，盯着那个人的脸，青涩稚嫩。可是不知为何，那滑稽可笑的姿势映在自己眼里，居然有几分憨厚可爱？

　　“砰！”

　　明毓觉得自己的门牙快要脱落了，疼！

　　他双腿蜷缩，捂着嘴巴，像只小狗一样扑在步撵上打滚。

　　红霖在一旁怔怔不知所措，璀璨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眼前丑态毕露的少年。

　　蹀躞围在腰间，束得很紧，上面挂了一个香囊，还有一把做工精致的金色小匕首。少年穿着白色的外褂，外褂上还盖了一层丝滑的薄衫，飘逸无比，仙气十足。发顶系着的褐色纶带垂着十只小铃铛，可是任由他怎么打滚，那些铃铛还是不响。

　　他眉目十分俊朗，可是此情此景，红霖能想到形容明毓的词……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红霖晶莹的眼眸有一瞬间的亮光闪过，不过刹那就湮没在他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情里。他放下捂着痛处的手，搁在了眼前一看，登时脸色铁青。

　　流血了，还流了很多，红霖慌张再去摸，额间的皮肉已经裂开了，一时整个人都怔怔的不知所措。今天是他第一次在人前露面，他爹千叮嘱万嘱咐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这是这么多年他爹爹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他很高心，也很珍惜，自己也是万分小心，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这副狼狈形容，他该如何应对？

　　“啊！破相了！”

　　明毓指着他的额头大声道，这个罪魁祸首一点都没有自知之明，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是拜谁所赐。

　　边上的奴子看到这一幕，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上前就是一阵鬼哭鬼叫的，“这该如何是好啊！待会儿就要上场了，现在怎么办啊！我们肯定会被老爷打死的！”

　　明毓好像有点意识到自己这回算是真的闯祸了，梅山派和五符派这么多年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来往，但是两家家主相处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自己闯下这么个祸端，以后还不得撕破脸？

　　他一时也顾不得被撞得摇摇欲坠的大门牙，爬到红霖跟前去检查他的伤口。谁知，这个看似乖巧又一言不发的小孩，这个时候却是像只发了飙的狮子，朝他怒吼道：“你别碰我！”狠狠摔开了他伸出去的手。

　　明毓一怔，大门牙又开始隐隐作痛，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对着边上的人道：“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快……点上去帮他止血！”

　　这一句算是点醒一群奴子的理智，这便手脚慌乱从怀里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帮他一寸寸拭去额间的血迹，一群人忙活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止住了。可是那道红色的伤疤乍一看还是一清二楚，很是影响视觉美观。

　　夏凉风意识到这边动静，走到步撵前询问明毓道：“发生了什么？”

　　明毓是一脸生无可恋，自己本来想捉弄捉弄这个风光无限的小鬼的，谁叫他自己名声风光也就罢了，还兴起了一阵批斗风，搅得乐安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谁知是不是自己命中带煞，捉弄别人还能一门牙撞别人脑门上？

　　这话传出去，准不定沿途都是一地的门牙，笑掉的！

　　“怎么办，我好像闯祸了。”

　　阿毓哭丧着脸，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夏凉风走近一看，瞥见了红霖额上的伤疤，现在还是红红的。红霖见又来了个人，丢了一记冷刀子过去，复又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夏凉风使劲拍了一下明毓脑袋瓜，差点翻了一个面，抱怨道，“叫你别去，就是不听，我是不是前世欠你钱，所以今生老给我找乱子！现在你说怎么办！红甲仁现在全仰仗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现在把人家弄成这副样子，你别让梅山派改日找你爹要人！”

　　红霖听见这句话又猛然抬头，恶狠狠瞪着眼前的这两个人，憋得粉雕玉琢的小脸红彤彤的，粉嫩粉嫩的摸样让人好想上去捏两把过过手瘾，当然这些都是明毓在心里默默想的。他现在知道了，自己要是上前去捏两把，他敢肯定如果来日红霖当上了家主，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他，第一个围剿的就是乐安五符派。

　　好可怕的小孩……

　　明毓托腮想了想，肯定不能让他这副样子去见人。望着红霖的额头，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飞速闪过，突然灵机一动，明毓喜道：“有了！”

　　“你们身上带没带胭脂？”他朝着身侧泪光点点的丫鬟问道。

　　丫鬟们面面相觑，迷惑不解，可还是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胭脂盒，服从地递了上去。

　　明毓兴高采烈打开小盒子，用手捻了一点点，涂在了小拇指上，正要点在红霖的额心。

　　红霖见他突然靠近，往后退了一步，扼住他要靠近自己的手腕，情绪激昂用力太大，不小心指甲都要深入到明毓的血肉里。

　　“别别别，你还想不想光门耀祖了，现在什么都别说，听我的，明毓哥哥我保证不害你哈。”

　　明毓还是一副嬉皮笑脸潇洒风流的摸样，整整齐齐露出了八颗牙齿，齿若编贝，除了门牙上的那一块摇摇欲坠除外。

　　这个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仇人眼里出东施，怎么看，就怎么猥亵不靠谱。

　　红霖像防贼一样双手挡在胸前，额，这副样子更像是防色狼。

　　明毓眯着眼睛，“别怕啦，明毓哥哥我只想帮你把额头上的伤疤遮住而已，不疼的啦。”

　　明毓半诱半哄，红霖更是觉得眼前的人活像草包，嫌恶起来。

　　不过现在耽搁太久，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他缓缓放下了胸前自卫的小小手，傲娇地哼了一声，不去看他。

　　明毓瞧见眼前的小不点终于不反抗了，突然兴奋起来，他可是第一次帮人描妆，本来还想恪守贞操留给未来的老婆的。

　　他双膝跪在步撵上往前蹒跚了一段距离，居高临下，这么一看，红霖这小不点还真是像个糯米团子，又白又小。

　　可惜，就是脾气差了点，等他以后有了小孩，也要喂成这种白白嫩嫩的可人模样，然后告诫他，长大后别学爹，要学娘那样温温顺顺的样子才好。

　　他一手抬起红霖的下巴，沾了胭脂的那只手正要描上去，他已经学了好久了，就算是小拇指也能画出好看的形状。

　　瞧着近在眼前的俊朗脸颊，连彼此的呼吸气息都交织在一起，红霖猛然吸了一口气，粉嫩的小脸又挂上了一层红晕，急忙低下头去。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明毓微敞的衣襟露出的优美锁骨和那圆滑肉感的下巴。

　　头顶的红色纱幔随风轻荡，仿佛把这二人与这个纷扰复杂的世界隔挡了开来。

　　额间清清凉凉的，再一抬头，就撞进了明毓溢满笑意的眸子，“好了，好看极了，真像个善财童子。”

　　周围一圈的人忙上前查看，个个由悲转喜，喜极而泣，“太好了，这三瓣花画得真是漂亮极了，把少爷衬得像是金童子，好不标志。”

　　明毓扬眉神奇兮兮扫了一眼，转头又向夏凉风眨了一下眼，夏凉风不屑地斜视了他一眼，嘴角还是勉强弯了弯。

　　红霖被周围的人盯得莫名其妙，很不自在，就像抬手去摸一下是什么玩意儿。明毓见状，连忙阻止他，“别摸，还没干透呢，不然妆花了就不好了，恩？”

　　红霖也就放下了手，只不过眼睛还在定定看着他，目光谈不上有多么善意，毕竟里面冷得像块冰，但也不是多么恶毒，至少不把自己当做仇人也就善莫大焉了。像他明毓，就算平日里再多爱生事儿，也不会希望多个仇人吧，这吃力不讨好的勾当他才不屑呢。

　　“我的牙好疼啊！”明毓一边跳下步撵，一边揽上夏凉风的肩膀。

　　“活该，这叫恶人有恶报！”夏凉风调笑道。

　　“你说这门牙掉下来了，以后还能长出来么？”

　　“我觉得不能……”

　　“哎，风风嘴里吐不出象牙啊。”

　　“你居然骂我像狗！”

　　“错，我骂狗像你……”

　　“……”

　　二人顺着这条胡同，有说有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