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河声

7、闹事

　　冬阳正盛。时近春节，不少白领提前请假回家了。离下班时间又还早，市中心的CBD车来车往，行人却不多。阳光折射在百米高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金灿灿的。这一片中央商务区，就像个高贵冷漠的漂亮姑娘。
　　因此围拢在盛世集团大楼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的一群民工格外显眼。慕凌川站在落地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这个角度，众生如蝼蚁。
　　林秘书急急忙忙奔进来。他没有回头，问：“怎么回事？”
　　“我们城西那片楼盘，有个工人不慎从脚手架摔下去，一级伤残，没拿到赔偿，家里治不起，给他办了出院，没几天就过世了。他老乡和工友现在来闹，灵堂都在楼下摆起来了。”
　　慕凌川听了蹙起眉，“为什么不给赔偿？”
　　“给了二十万赔偿的，财务那还有转账记录，直接打给施工队了。估计被包工头自己私吞了。”秘书把刚复印的一份银行转账记录递上去。他接过来扫了眼，“拿去给那些摆灵堂的人看看。”
　　“我刚才去过，他们根本不听。那个包工头也在，非说这是假的，一口咬定自己没收到。那些工人都是他带着出来打工的，特别相信他，我们的人去解释，完全没用。”秘书又气又无奈，有些人是没办法讲道理的。
　　慕凌川不怒反笑，“你以为他们傻？他们未必不明白，就是想借机勒索一笔，狮子大开口。”长指扣了扣落地窗，冷哼一声：“听到了吗？已经吹起哀乐了。”
　　盛世大楼前有此闹剧，不吸引人都难。相邻几栋写字楼的人开始探头探脑了。林秘无措道：“那您说怎么办？”
　　“报警，反正我们占理。”
　　秘书应了一声，刚要出去打电话，慕凌川又叫住她，“还是我打吧。你去叫公关部的人上来，再发个邮件给全体员工，无论什么事，先不要出门。”
　　“好的。”
　　慕凌川直接打电话给王叡之的父亲，本市公安局局长。还好婚礼上王叡之喝多了发疯那事，他爸不知道。电话通了，简单寒暄几句，他直奔主题：“王叔叔，我这边遇到点问题，可能需要您帮忙了。”
　　王局长笑应道：“什么事？凌川你尽管提。”他便将情况大致讲了一下，“不知道您方便派人来把他们带走么？”
　　那头沉吟了一下，“这种类似案件我们其实见得多了，跟医院的医闹差不多，他们没犯法，医生报了警我们都不好抓。”
　　“扰乱公共秩序呢？”
　　“你说他们扰乱，我们去了他们就哀乐不唱了，灵堂收起来，人照样坐着不走，你能怎么办？”王局长是阅历丰富了，说起来波澜不惊的。
　　慕凌川微微叹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您的意思是不能出警了？”
　　“出警是肯定要的，围观的人多了，万一打到谁伤到谁，可就成□□了，我们担不起责任的。”王局长语重心长，“不过我们的人去了也帮不上忙，只能调解。凌川啊，他们就是来敲你一笔的，我建议你还是拿钱消灾吧。”
　　慕凌川并不认同，也不跟他争论，只是说：“我会看着处理。”他走回落地窗边，挂了电话。敲门声响起，他抬眼看过去，“进来。”市场公关部的徐经理诚惶诚恐地踱进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轮到自己上场了。
　　“你们想怎么办？”
　　“我们想…先叫保安把这些人赶走，再给二三十万的赔偿，直接打给死者家属。”徐经理悄悄观察慕凌川的脸色，“他们也就二十几个人，闹不成气候。”
　　慕凌川倚桌而立，面无表情地听着。“没了？”
　　“……没了。”
　　他勾了勾手指，“来，你过来。”徐经理犹疑地挪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这周围三四栋写字楼，你觉得有多少人？”
　　“…六、六七千？”徐经理不知其用意，随口一估。慕凌川扫了他一眼：“你觉得这么多人都没长眼睛？都不会拍照不会上网？”
　　徐经理脸色通红，“对不起，我们想得不够周到。”倒忘了考虑在明里暗里围观的人了，要是直接让保安暴力驱赶，流言还不定传成什么样。
　　“行了，你回去吧。”慕凌川挥了挥手，懒得骂他。楼下有人开始架起长枪短炮了，是媒体的人来了。“叫你们部门的人开会，再不能让我满意，你好自为之。”
　　林秘书去而复返，在门边和徐经理交换了一个焦灼不安的眼神，擦肩而过。她清咳一声，“老板，有记者来了，怎么办？”
　　这些记者跟苍蝇似的，闻着味就飞来了。慕凌川略一沉吟，“找盛天传媒的人来看现场，其他家的记者都请到二十六层会议室，准备好茶点。”
　　“您亲自去会议室么？”
　　“请杨总过去吧，你把你复印的转账单也送过去。”
　　林秘忙点头，“我这就去。”副总杨意棠是位外柔内刚的女强人，外表和和气气，令人容易亲近，最重要是她富有与媒体来往的经验。

　　高层内部会议，慕凌川和其他人产生了严重分歧。他态度很强硬，坚决不同意妥协，一步都不让。如果这道口一开，以后什么人都能来撒泼打滚，讹上一笔。几位高管倒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警察已经来了，劝他们协商解决。马上就到下班时间，盛世大楼门口摆着灵堂，还站了两队警察，别人看了怎么想？
　　杨副总那边倒还好，把记者们都安抚住了，他们也接受了盛世给出的说法。市场公关部提供的最新方案是先假意谈判，稳住工人，哄他们撤东西走人再说。

　　日头越来越沉了，天色渐渐黯淡。盛世门口的闹剧迅速在整片CBD传播。华通证券的几个实习生叽叽喳喳，约好了下班顺路过去看热闹。
　　楚遥默不作声地整理桌面的资料。一个女同事回头看她一眼，招呼她：“小楚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她微微摇头，“你们去吧。”
　　楚遥向来寡言少语，闷头工作，仿佛和周围有一层结界。几个人对视一眼，觉得不好意思总是撇下她，伸手来拉：“哎呀，走嘛走嘛，该下班了。”楚遥没办法，只好拿起大衣跟了上去。
　　没几分钟就走到盛世那一侧街上，远远看到密密麻麻好多人坐在门口，人人都别着黑袖章。由于警察在一旁虎视眈眈，白帷杆子胡乱地扔在了门口，大框黑白遗像依墙横放。
　　一人说：“警察把路围住了，过不去。”
　　“别急嘛，你忘了地下停车场都是相通的？”牵头要看热闹的女孩答。楚遥犹豫，“你是想进去吗？”
　　“去看看呗，好不容易有热闹看。”
　　楚遥想起上次靳律师的叮嘱，决定正好去看看慕凌川的车在不在。便跟着她们去了相邻的大楼，下到停车场，绕到盛世所对应的位置。她留神注意了一下，慕凌川常开的两辆车都好好停在电梯口附近。
　　她便有些失望。乘电梯上去，就直接进到盛世一楼大厅了。二十几米高的天花板，雕花精细到藤叶，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壁灯银色主调，高雅又颇具未来感。一个女同事说，“还是这个色好看，我们那楼里金碧辉煌，跟暴发户似的。”
　　大家又开始讨论听到的传闻，那些民工究竟跟盛世有什么纠纷。楚遥也不感兴趣，想着等会是直接回去，还是干脆守在这里，跟踪慕凌川。
　　“那边几个人是盛世的高管吗？”
　　“看着挺像的，一群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女，八成就是高管了。”
　　“我看看……咦，中间有个年轻一点的好像还挺好看。”
　　“哪个哪个？”
　　“就中间那个啊，个子最高的那个……他现在往这边看了，对，就是那个。”

　　人群之中，慕凌川总能准确地捕捉到楚遥。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幅出尘清绝的古画。她起初还假装没看到他，直到他向她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她才犹犹豫豫地迈开步子，万分不情愿似的。
　　同事惊讶地问：“小楚你认识那个人？”
　　“嗯，不太熟。”楚遥说。她慢慢走到慕凌川身边去。他的眼神专注地追随她，声音也不自觉温柔了。“你来找我吗？”
　　“我同事拉我过来看热闹。”楚遥有些怯生生地看了看他旁边几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们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她。“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高管们惊讶地看到慕凌川居然笑了，好像刚才冷言厉色的是另外一个人。他揽过那小姑娘的肩，以一种轻松随意的口吻对他们说：“这是我老婆。”
　　几人心底喊一声难怪，脸色缓和了些许：“原来是慕太太，你好。”楚遥也回以微笑。慕凌川瞥一眼不远处的大堂门口，对一旁的林秘书嘱咐了句：“就按我刚刚说的去做。”便拉过楚遥向电梯走去。高管们互相瞧了几眼，各自散开了。既然大老板坚持如此，他们也只能支持。
　　楚遥站在电梯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同事们，她们还没走，盯着她和慕凌川窃窃私语。“我去跟同事打一声招呼行吗？”
　　“她们不是想看热闹么，别管她们了，让她们看吧。”慕凌川像牵小朋友似的，牵着她的手进电梯。他不想让她过去，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楚遥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点生气，毕竟人家正烦乱着，她们还跑过来凑热闹。“我很抱歉。”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他看了她一眼。楚遥屏息沉默。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顶层。门开了，格局和她记忆里的差不多。进来先是大圆厅，摆着一组复古风格的沙发，中央吊灯精致繁复，地毯厚重吞音。圆厅再向两侧延伸，一边是高管办公室，一边是会议室。
　　这里她一共只来过两次，上一次来，还是她大二的时候。早知后来，那时她说什么也不会来了。
　　慕凌川示意她在圆厅的沙发上坐下，说：“在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回去。”又问：“你饿吗？”
　　她摇头，小心翼翼地问：“要等很久吗？我怕欢欢一个人在家着急。”
　　“很快。”他很有把握的样子。她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了，就肯定能迅速处理好楼下那摊子事。慕凌川总是有办法。

　　包工头张胜年；死者堂弟、带头人之一张永全；油嘴滑舌的另一个带头人张德贵；再挑三个看起来比较老实沉默的。林秘书和市场公关部的人一起，按照慕凌川的吩咐带了这六个人上去。见他们一帮人从电梯里出来，慕凌川气定神闲地站起来，吩咐公关部徐经理：“你跟我一起进去。”
　　徐经理暗提一口气，“好的。”
　　慕凌川回头看了看独自坐在圆厅中央的楚遥，又对林秘书说：“你陪她一会吧。”就走了。那六个民工跟在他们二人后面，为首的两三个大摇大摆，跟在后面的犹疑不定地四处打量着。林秘书目送他们进了会议室，转过身问楚遥：“您需要喝点什么？”
　　“温水就好，谢谢。”
　　林秘书笑笑，弯下腰，从茶几下方的暗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锡盒。“我给您泡点玫瑰花茶吧，这是原产的保加利亚玫瑰。”她自说自话泡了一杯，端给楚遥。楚遥接过来，道了谢。林秘书半点也不闲着，马上又问：“您看您还需要什么？要不您去我办公室上会网，看个剧什么的，您尽管说。”
　　“真不用了。”楚遥对她笑笑。多美多勾人的一双眼睛，林秘书竟然微微害羞了。她低头扶了扶沙发坐垫，“那我在这陪您聊会天？”
　　“不用陪我了，你回家吧，都快七点了。”楚遥觉得耽误人家下班挺不好意思，她跟不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可聊的。
　　林秘书摇头，老板要她陪他太太，她哪敢先走了。“这个点还早呢。再说老板不走，我不能走的。”
　　两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她们共同能聊的对象，只有她的老板她的丈夫了。在脑海里搜刮了许久话题，林秘书终于揪起来一个：“对了，老板现在还失眠么？有一次他叫我帮他买安眠药。”
　　楚遥没留神过慕凌川是否失眠。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句：“那真是麻烦你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我记不清了。”林秘书思索几秒，“不过我记得是电影《赤海》首映的日子，那天午休我去帮老板买药，顺便帮我男朋友买了电影票。”
　　楚遥点了点头，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林秘书也沉默了。她悄悄看了她一眼，皮肤好白啊，不笑的时候冷冷的，鼻梁高直，脖颈的曲线优雅得像天鹅。老板的审美一向都很好，太太和女友都是大美女。只不过那位陈律师年纪要长些，成熟明艳，是另一番韵味。
　　虽然不该自己管的事要噤若寒蝉，林秘书还是很好奇，老板的正牌原配和婚外情人，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么？

　　刚刚想到陈薇安，没过几分钟就接到了她的来电。林秘书一接起来，那头就连珠炮似地问：“小林你们那边出事了？凌川怎么不接我电话？”
　　林秘书不由看了楚遥一眼。她的手机有点漏音，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楚遥感受到她的注视，侧过脸对她轻轻一笑，仿佛洞察一切，又好像浑然未觉。
　　“是有点棘手，不过老板在处理了，可能没顾得上接您的电话。”林秘书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向窗边走了几步。
　　“现在是盛天上市的关键时期，你们可千万不能闹大了，影响会很不好。”陈薇安还是不放心，语气也急躁得很，“这样，你让凌川现在给我回个电话！”
　　“……”林秘书悄悄看了看楚遥，她低头玩起了手机，好像完全没关注这边。“老板现在不方便，我等他一过来马上就跟他说，您看行吗？”
　　陈薇安没等她话音落下就回了句“可以”，啪地挂了电话。林秘书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轻轻舒口气。陈律师向来脾气直，骨子里有股傲劲，和她相处并不容易。
　　老板和陈律师的事，她大概知道一点。——秘书知道老板的一些私事，总是难免的。她还帮老板买过好几次送陈律师的礼物呢，每次他都是这么说的：“你随便挑吧。”她也不知道陈律师喜欢什么，买包买首饰都是根据自己的口味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