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青云山的清晨,总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湿冷。
刘小飞抱着一捆比他还要高的扫帚,沿着青石阶一步步往上走。粗麻制成的杂役服摩擦着他单薄的肩膀,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走得很快,头习惯性地低着,只盯着自己前方三步的石阶——这是他在这个庞大宗门里生存半年学会的本事,不多看,不多听,不多问。
主殿前的演武场开阔得惊人,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一直延伸到云雾深处。几个早起的弟子正在练剑,衣袂飘飘,剑光清寒,像画里的人。
刘小飞缩在广场边缘,开始沉默地清扫落叶。竹帚划过石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突然,这片宁静被打破了。
广场尽头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隐约的环佩轻响。原本练剑的弟子们纷纷收势,垂首退到两侧,姿态恭敬。
刘小飞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把自己往廊柱的阴影里藏了藏。
一行人簇拥着两位男子缓步而来。
左边一人,身着玄色劲装,腰束蟠龙金带,身形挺拔如孤松。他面容极其俊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唇线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都要冻结。
右边一人,则是一袭月白长衫,广袖飘逸。他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温润,步伐从容,与身旁人的冷硬形成了鲜明对比。
“听说昨日临也阁主又驳回了慕风阁主提出的漕运改制方案?”一位离刘小飞不远的内门弟子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嘘!噤声!两位门主的事,岂是我们能议论的……”
青云山凌霄阁阁主。
刘小飞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知道这两人,是整个青云山凌霄阁,乃至当今武林权势最盛的两人——堂兄弟君临也和君慕风。
就在两位门主即将从他前方不远处走过时,异变陡生。
刘小飞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去。为了稳住身形,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前一抓——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广场上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凝固了。
刘小飞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一片玄色绣着金线云纹的布料碎片。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钉在自己身上,像烧红的针。
刘小飞根本不敢抬头,抖若筛糠。
君临也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刘小飞低垂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看待蝼蚁般的漠然。
刘小飞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放肆!”一名随行长老厉声喝道,“哪院的杂役,如此不懂规矩!”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罢了,李长老。”君慕风上前一步,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浅淡的笑意,目光落在刘小飞吓得失去血色的脸上,“一个孩子,无心之失。临也,你说是吗?”
君临也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甚至连那片被撕下的布料都不屑一顾,淡淡道:“走吧。”
两人在一众簇拥下继续前行,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只是一粒尘埃落下,微不足道。
只有刘小飞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冰冷的、带着金线纹路的玄色碎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刚才那一瞬间,撞上那位玄衣阁主的时候,两人靠的极近,让他恍惚间闻到一股极其淡的、仿佛镌刻在记忆深处的……血腥气与某种草木焚烧后的焦苦味。
他甩了甩头,把这荒谬的错觉抛开。
……
几个时辰后,刘小飞正在杂役房后院浆洗堆积如山的衣物。冰冷的水刺得他手指通红。
突然,院门被猛地踹开!
几名面色冷峻的执法弟子闯了进来,为首之人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蹲在角落的刘小飞。
“搜!”
刘小飞被粗暴地拽了起来,尚未反应过来,一只粗糙的手已经探入他怀中!
“你们干什么!”他徒劳地挣扎,像一只被捏住翅膀的雏鸟。
那执法弟子动作一顿,猛地从他贴身的粗布内衫里,扯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
通体莹润,色泽是奇异的深红,内里仿佛有血丝在缓缓流动。在昏暗的院子里,它自身仿佛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光晕。
所有人都愣住了。
执法弟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死死盯着刘小飞,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凌霄阁至宝……血玉!”
……
主殿之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刘小飞被反剪双臂,押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震惊、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大殿上首,依旧是并排而坐的君临也和君慕风。
君慕风把玩着手中折扇,目光落在被弟子呈上来的血玉上,若有所思。
君临也则面无表情,深邃的目光扫过殿下跪着的单薄身影,看不出任何情绪。
“临也,”君慕风率先开口,声音温和依旧,“这倒是有趣了。你失踪那年随身佩戴的血玉,竟会出现在一个低等杂役身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环佩轻响。一位身着华美罗裙、容貌清丽的女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走了进来。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轻愁,行动间却自带一股风韵。
“临也,慕风,”她轻声开口,目光扫过场中,在刘小飞身上微微一顿,“听闻找到了血玉?”
殿内弟子纷纷躬身:“飞卿夫人。”
飞卿夫人……刘小飞的心莫名一沉。
那小男孩松开女子的手,跑到君临也面前,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是你丢的那个红石头找到了吗?”
君临也冷硬的轮廓,在面对孩子时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头顶,目光转向那华服女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如丝,带琰儿先去后面。”
刘小飞跪在殿下,此刻还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为何今日会有执法弟子来他的房间搜,更不知那枚血玉……
他悄悄抬起头,想窥一眼殿上两位阁主的神色。
待他看清时,脸上所有的血色忽然褪尽,苍白得像初冬的雪。
殿上那黑衣的阁主竟然是——
“飞卿,此事还未有定夺。”另一名白衣阁主君慕风答道。
飞卿?
“卿卿……”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接连劈入刘小飞的脑海!炸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山中岁月,那个神志不清、强大如野兽的男人,无数次在拥着他入睡时,在他耳边含糊呢喃的……是不是“卿卿”?
刘小飞此刻视线已经模糊,好像记忆也模糊了起来……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从喉咙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看着高踞上座的君临也,看着对方那完全陌生、不带一丝波澜的眼神。仿佛根本不认识自己。
原来……那些他曾在绝望中汲取的、扭曲的温暖,那些他以为独一无二的昵称,从来都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拙劣的、可怜的替代品。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然而,那双原本应盛满惊涛骇浪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在执法弟子严厉的喝问“说!血玉为何在你身上?!”响起时,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没有看那弟子,目光径直投向君临也,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数年前,小人在老家云雾山采药,不慎坠崖。”
他顿了顿,感觉到君临也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
“醒来时,身处一处山洞,身边……空无一人。”他慢慢说着,每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只在角落,捡到了这块玉。”
“当时只觉好看,便……私自藏了起来,带来山中。”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最后一点光,“今日方知,竟是阁主之物。小人……罪该万死。”
说完,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姿态是全然的自卑与顺从。
再也没有任何言语,能比这更彻底地撇清关系,更能将那段不堪的过往,埋葬在无人知晓的深渊。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紧贴着冰冷地面的指尖,正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仿佛在哀悼着什么。
哀悼那段山中的岁月。
哀悼那个曾把他当做全世界的疯子。
哀悼那个……已经死去的,“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