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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王燕然抽抽搭搭地走了,裙裾翻飞间像是此时天空中的红粉云霞,和着晚风悠悠飘远了。
      凉菜刚收走,孟泉叫人又过来上了一碟子花生米两道热菜,王昂拈起一粒掷入口中,用力将其狠狠咬的粉身碎骨,手下未停,给自己一杯杯连着倒了数杯酒,自顾自闷声喝个不停。
      孟泉叫他:“你不给我添杯吗?”
      王昂这才抬眼看他:“此事你不必帮我,我想法子替她筹钱。”
      孟泉问:“你怎的筹?真要去偷去抢?身上这身袍子还要不要了?”
      王昂闷闷的不说话。
      孟泉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从前我小弟读书也读得极好。”王昂复又抬头看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孟泉说起自己过去的事。
      孟泉嘴角噙了一抹萧瑟:“不过都是从前的事了。”仰头喝了这杯酒,眉目间都是茫茫然。

      孟澈是孟泉的亲弟,小时候不大爱动,惯也贪嘴,长到四五岁时像个小弥勒佛,除却见他时会绽出大大的笑容,成日里对人皆是一副不假辞色的严肃样子。
      孟泉难得理他,因孟澈爱缠着自己央求外出时替他带金陵城各处的吃食。但不知不觉间又这么带了许多年的糕点蜜饯,金陵城中走过一遭又一遭,冬去春回,他见过这座城许多的好风光。
      现在想起来,虽然那时觉得孟澈那张肥圆小脸烦得要命,但少年心绪时间过了太远也变得不大真切,他现今竟十分怀念当时那些时光。
      他对金陵城最初的一切了解,竟都有赖于他这个贪吃的弟弟。
      孟澈渐渐长大,与他渐渐也变得不大亲厚,因他被父亲赶了出去,也因孟澈平素的性子同他父亲实在太像。他后来被赶出家门后远远见过他一次,孟澈初初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整个人瘦脱了相,他看得不真切,模模糊糊像是在雨幕里。
      而记忆里与孟澈的最后一面,是在孟府炎炎的火光中,隔着生死,他的弟弟站在照壁前一步,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渡过他心中一切苦厄,曾经因孟府而生的不甘怨恨,因外事外物而成的贪嗔痴妄,随着火海中颓然倒下的那副清瘦躯干而轰然倒塌。
      孟澈有一双清明的眼,为人像他父亲,极板正周全,从未有过半分行差踏错。
      孟泉曾经以为,他弟弟这样聪明的人,最最不济便就长成另一个他的父亲,及偶然一次看到他的手稿,孟澈一手写得极好的馆阁体,字里行间细细密密作了许多注脚,这是他初次发现孟澈读的不是他该读的八股制艺,他所读所猎,从艳情世俗到水利农桑,那手稿摆得整整齐齐藏在朱子集注后的一个暗格内,大概孟澈也从不知道他见过这些手稿。
      后一年孟澈秋闱下场前,他心里便很担心,装作不经意与他碰见,将自己准备的一刀澄心堂纸塞给他,孟澈笑意漫到眼底,给他留了一坛梨花白让他带回去。
      他本来不大爱说话,鬼使神差问他:“若这次折桂,你要待如何?”
      孟澈与他并立,转过身来,一双眼定定地看到他眼底,嘴角带了浅浅的笑:“兄长想让我如何?”
      他看着面前刚刚到自己胸口的孟澈,心中暗忖这小子身量长得这样快,听了孟澈的问题也不过随意答道:“做个好官罢。”
      孟澈听了朗朗笑了起来:“哥哥可知我生平志向?”
      不待他问,孟澈敛了笑容,朝天上三两星子望去,语气无不寂寥:“海晏河清,天下大同。”
      自那时起他开始明白,他弟弟终究同他的父亲不一样。

      王昂拿过银两急忙向他告辞,他心里着急,是以借酒消愁愁更愁,不敢多喝,一场酒喝罢反倒是孟泉有了三分醉意。
      王昂走后,孟泉坐在自己空荡荡小院檐下,抬头望了望满天的星子,闭上眼忽然回想起梨花白的味道,温润得如同金陵的雨,那回口带着梨花的香气,带着一丝丝莫名的甜香。
      今晚与王昂,喝的是最劣的高粱酒,这酒在北方价廉易得,是以贩夫走卒都多吃这种酒。
      劣酒吃了最容易上头,因为够烈够苦,偏偏入喉片刻就能使全身血液暖上几分,吃惯了这起子酒,他这些年嗓子便越发地哑。
      他赁的这处院子,在巷子最深处,邻着一处铁匠的作坊,四下间传来一下下清脆的打铁声,和着晚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分外冷清寂寥。
      他静静听了许久,忽的落起雨来。
      他听到隔壁铁匠娘子的声音:“落雨了!快些出来收衣!”打铁的声音渐渐止住了。
      又坐着看了看廊下雨水连成银线,孟泉站起身,欲待进屋点盏油灯,忽听闻木门脆生生叩响两声,心中有些疑惑,大步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一个瘦弱的青年,撑一把青色油纸伞,静静地看着他。孟泉迟疑:“足下是?”
      这人皱了眉,开口:“我叫纪嘉。”孟泉连忙让出路让纪嘉进去。
      纪嘉进门后顺手带上门扣,见他没有动作,将伞撑到他头顶,神情冷漠:“孟小旗,走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微湿的肩头。
      孟泉朝他客套一笑:“无妨。”纪嘉将目光从他肩头移开,微不可察再将眉皱了起来。
      待到进屋,孟泉点了一盏油灯,纪嘉敛眸静静立着,伞收起来单手握着,孟泉翻出一床旧被边铺边用余光悄悄地打量他。
      纪嘉穿一身洗的略发白的蓝直裰,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袍角有水珠慢慢落到地上,他这才注意到纪嘉整个鞋袜都竟已湿透了。他想了下再翻出自己平日不常穿的旧袍子,放到铺好的床铺上。
      转头看了看纪嘉:“你先将衣服换一换,我出去替你烧些水来,桌上有茶,不嫌弃的话将就着喝一喝。”抬步出去了。
      纪嘉这才慢慢踱到床前捡起那件旧袍子换上,一扬手就看见袖口上的补丁,针脚马马虎虎,补得不够平整,更无须提什么好看了。
      孟泉端着热水进来的时候,见他换了衣服,接了檐下的雨水,提笔蘸了往桌案上写着字。
      他叫了纪嘉一声:“纪大人。”纪嘉抬眸看了他一眼,袖袍不经意一带,案上便只余些不可察的水渍。
      他楞了一愣,纪嘉已经走过来搭了净帕,掬起一捧水净面。他的衣服对纪嘉来说过于宽大,纪嘉将袖子朝上挽了两转,仍然不小心浸到了水里,他听到纪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纪嘉已出门去倒了水,过他身侧时对他说:“你桌上的绣春刀,我替你收起来了。”
      熄了灯,两人俱已躺下身后,孟泉睁着眼不大睡得着,酒劲尚未缓过来,后脑便有些钝钝地疼。
      纪嘉突然开口说:“今夜多谢你。”
      他阖上眼没有答话。
      二人并列躺着,纪嘉在床上,孟泉在床下,没有一个人睡得着。他二人心知肚明今夜安宁该多谢的人是谁,却没有一个人想先提起。孟泉静静躺了不知多久,雨声已停,纪嘉的呼吸声变得平稳,他睁眼看了天花片刻,渐渐意识模糊睡了过去。
      次日起身时纪嘉已经走了,床铺收拾得很是齐整,床头上摆了一锭大银,陷在枕衾里。他抿了抿唇,半晌,将那锭带了些许温热的银子收了起来。
      再将自己略收拾了下,上值路上吃了碗面,往镇抚司府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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