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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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泉记得那是个极冷的冬天，白昼极短，他在漫长的漆黑夜色中睁着眼，听着更漏声一点一滴过，挨着时而发作的高热，脑袋昏沉又清醒，母亲那时眼睛就不大好了，因看他一次便哭得止不住，父亲便不许她再过来他这间，只吩咐汤药一碗接一碗地送过来。
甚至他身子还未大好，便差人收了些细软，给了他些银钱，置了间小院送他出府。
他出府那时节也是个春天，回头看府门的时候竟有些隔世经年的意味，父亲没有准许人来送他，他静静站了片刻，抬步走入漫天柳絮中。
这柳絮，晃悠悠停在他发上眉间，只染得他满身风霜。及到他初次在北直隶看雪，踏雪满山，于马上提缰扭头间，他忽的记起这段往事，故去的人事皆如一场鹅毛雪，盖得他满头满脸，他初时吐息间难以忍受，但时间过去，一切便都化得干干净净，他却是从来也留不住。
孟泉醒来时已经在值房中，身上盖着一床略旧的薄被，他略略有些怔忪。
王昂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疙瘩汤。
见他坐起来，一笑：“醒了呀。”再将碗递给他，在案桌前翻找了一会，从卷宗里翻出一双竹筷，在袍子上略擦了擦，搭在碗沿上，自己抽了矮凳出来坐在他身侧。
他这会确实感觉饿得有些失力，没工夫客气就吃上一大口。
感觉稍好些，他筷子未停，嘴里含着面疙瘩，边嚼着边试探问：“今天什么日子？”
王昂看着他：“十七了。”他在此处竟然已经睡了两天整，想着就渐渐放缓了动作。
王昂见他这般，恍然道：“你无须担心，我这处替你告了假，黄大人来看过也准了你的假，左右也应该不会扣月银，你好生吃着就是。”
孟泉心中疑惑，动作已然是快了些，又轻飘飘地问他：“我怎的在此处过了许久？”
王昂看着他忽的叹了口气：“你说你又是何必，驾帖等等也就到了，你费心等上两日也就松快了，自己不惜命也罢，偏偏要去逼那徐子荇自己投案，我看你是脑子发昏。”
话毕瞥他一眼，见孟泉没什么反应，碗底也空空无一物时，将碗又接了过来：“你要是办差累死了，按说抚恤银子我得拿一半。”
孟泉突然抬眼，问：“徐子荇？”
王昂轻飘飘地说：“是了。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投案要去诏狱的人，现下我看你同那徐子荇都不是一般人。”
拿着碗就出了门：“我发发善心，再替你将碗洗了。”
孟泉未想到徐子荇最后会选择投案，他微微思索了一下，收拾了床铺回了馆舍。
待得过了半月，孟泉日日见黄式淙，见他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待下苛刻，仍旧心安理得敛着他的财。
这日下了值，既刚发了月俸，王昂约他去吃酒，科举案已结，京中风云转眼变化，他们这些无名辈却也无甚干系，只是左右差事少了些倒难得清闲，他等了约莫三炷香的时间，王昂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
“今日算是总算结案了！要是再不让我歇会我这最后半口气估计也给那徐子荇续过去了。”桌案上小篮里摆了一些桃子，皮上尚还带着水珠，王昂挑了一个大的扔给孟泉，他猝不及防被打到胸口上黄式淙脚踢的那一处，免不得疼得眉微微跳了一跳。
强自镇定下心神，他问王昂：“徐子荇自投案后便老老实实供人，既然识趣那也没甚可挂怀的，怎会说他累了你半条命去？”
王昂给自己选了一颗桃：“你是有所不知，他手上有份东西让人动不得他，一则他不肯交出来，上头又吩咐了要他好生试试刑狱的厉害，二则偏这厮识趣的紧，话也说的圆，倒像只泥鳅要人捉他不得。”
咬上手里攥着这颗桃：“你甫一撤换下来我便被替了上去，我想左右要替你顶一顶事也无妨，然则这些日子下来我算是领教这黄杀才，将我兜里酒钱掏个精光不说，每每动刑，若那徐子荇眼看要背过一口气，黄贼便在卷宗动些笔墨将干系全数赖到我头上，是以我每日求神告佛万不能让这徐子荇出什么差错。”
他叹了一口气：“所幸现下是结案了。徐子荇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了。”
孟泉暗暗思忖，徐子荇托付他的东西应该就是了，现下结了案便知他手里这份东西黄式淙要与不要都无什么太大干系。
他问：“他的东西交出来了吗？”
自结案后王昂整个身子松快许多，边吃桃便说：“没有，黄式淙现下拿了人走了，我看应是要上私刑，他现下行事这样张扬，也不知背后是谁在替他撑腰。”
孟泉松下一口气，徐子荇既然还有利用价值，黄式淙自然不敢轻易让他死。他咬了口手里的桃子，汁水丰沛沁人心脾，甜蜜蜜的滋味不禁让他微微眯起眼。
王昂这会兴致已然十分盎然，笑眯眯同他说：“我听说这间酒肆有南边来的唱曲的小娘子，你过会不妨听一听。”
王昂同他一般过得有些紧，因二人同年又同未娶妻，是以常常找他一同寻些乐子。眼角瞥见斜前方有道烟粉色的裙裾，孟泉朝王昂一笑，颊上一只笑涡深深。
王昂刚朝口中送了一杯酒，喉头暖了几分，又想置三两小菜叫上孟泉填填肚子，哪知他叫酒家的声气正要出口，后面一个甜丝丝的声音笑了：“王夫南。”
王昂手一抖，险些将酒洒了。
王燕然招呼了三个菜，均是这季新出的菜，又细细交代了各个菜的做法，边吩咐便在一边桌沿边轻轻巧巧地坐下：“这么巧啊。”只拿眼细细瞧着王昂。
孟泉笑了：“王家妹妹今日万要治治你大兄，我半月未好好喝上过一盅，这会子正巧馋的不行，你兄这坛子是付过帐的，你若开口送我我便却之不恭了。”
王燕然瞪他：“好不害臊！”
又继续用眼刀刮着王昂：“我便是知你领了钱惯爱出来荒唐一遭的，若不是我这会出来坏了你的好事，你过会是不是还要去花楼找些个南边来的唱曲的小娘子？”
王昂不敢看自家小妹，一双眼四下里望着，伸手握拳抵在口鼻间轻咳了两声。这时分菜已上齐了，王昂一看三道冷菜心已凉了一半，又都是寻常为爽口才特特做鲜少一碟子，面前满满累叠了三大盘，心中知道王燕然恼得厉害，心中计量间更不敢看她。
王燕然娇娇俏俏笑了一声：“王夫南你是不是嫌小妹吩咐的菜不大好？”
取了筷子给他夹了一片姜到碗里：“我看你不去去火是不行了。”
孟泉看王燕然这会子越发作越不成话，动了筷子，吃了一口说：“要不要给你腾地方？”
王燕然摊开手：“不管你二人今日要去吃酒还是要听小曲，王夫南你快些将银子给我，不然你要是饿死在衙门里我管也不管。”
王夫南剑眉一扬：“王燕然你胡闹什么？”
王燕然一个暴栗就弹到他额头上：“你自己算一算，燕清的束脩差了多少，你自己混成这副样子也罢，难不成要燕清跟你似的，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可别连累我弟弟连学也进不了。”
柳眉倒竖，语气尖刻：“快拿钱来。”
王昂从前读书毫无天赋，凭些力气拳脚过了锦衣卫武选，好不容易才得了份差事，最怕就是提起这些读书人的事，偏偏王燕然嫌他赚的少，还因他推了她替他求来的走镖的差愈发给他闹得厉害。
他弟弟王燕清，因是早产，从小身子就不大好，汤药也未断过，偏偏在读书上又很有天赋，字识得又快又好，到进学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实在是和他这个粗人很不同。
他父母早亡，和妹妹王燕然少年时就担起养家的担子，王燕然一个小姑娘，脑子虽灵但未受过一日娇养，为了些薄钱往市井里一扎就是这么许多年，性子渐渐地就养的有些泼辣，到如今虽然成了亭亭少女，却同他从前见过的许多市井妇人一样，开口闭口就是银钱，看他如今官职升了没两级，月俸那点子更不用提。
他这间既拿不出银钱，腰杆也硬不起来，每每王燕然骂他他也只能生生受着，他拿不出，也不忍拿出大哥的派头来教训她。父母故去后，他的妹妹王燕然，眼圈尚是红的，抱着弟弟轻声哄着，每日替他们洗衣煮饭，双八的年纪手却粗得像个老媪。
她去年及笄，他向孟泉借了钱，托宫中采买的小太监给她求了小小一盒螺子黛和胭脂，她拿到手便随意放在桌上，尚还裂着口的手指便戳他脑门：“王夫南你闲钱多啊，你是不是偷偷藏了私房钱？快给我全交出来。”闹了一阵他出门去，回头时见妹妹捧着东西宝贝似的笑眯了眼，那时候才真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这些年里王昂对幼弟幼妹存了十分愧疚的心，他没本事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每每想起这些画面，王燕然骂他的时候他就更加抬不起头来。
王昂想起早间结案时黄式淙差人叫他过去，见他领了银钱，擦着刀看也不看他一眼：“银子放下你就能走了。”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一个眼色便让人搜了他的身。
还好他藏了一枚银角子在鞋里，他当着王燕然脱了些反手一抖，递给她。
王燕然一哼：“就这么点子，王夫南你打发叫花子也要顾些脸面！”
双手便在他袖袋里摸索起来：“我早叫你不许藏私房！”
王昂颓然：“真没了！”
王燕然听他这么说，停了动作：“钱呢？”
他无奈，半晌才道，一字一顿：“给上官给抢去了。”王燕然听了更急的眼红红，一泡泪水包在眼眶子里。
“他抢你，你怎的不去抢别人？我不管，夫子说再拿不出束脩，就将燕清连人带铺盖卷全轰出来，你今日便是去偷去抢也得把钱给我凑出来！”
孟泉看两人越说越不像样子，也歇了喝酒的心思，要人过来收拾。
王燕清突然被打断，也不闹王昂，只坐着呜呜咽咽地哭。
孟泉看着她：“差多少钱？你孟大哥帮你凑。”
她吸着鼻子，眼泪停不下来：“二十两。”王昂在旁边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孟泉说：“你先回去看着你弟弟，过会你大兄到我那处取去给你拿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