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房子会说话》君逸书

3、第 3 章

　　阁楼里有灯，门外反而是一个黑暗的世界。但就在周晓晓下楼梯的几步之间，门口那处的月光突然越发澄澈明亮，一个被月光印染成莹白的影子，正在逐渐成型，正正好好地挡在了观音阁的门口。
　　缥缈的形状和半透明的身体都在向周晓晓宣告一个事实：我不是人。
　　周晓晓默默地将画板从身后卸下，调整背到身前保护自己。
　　她嘴里念着“哦嘛哩嘛哩呗呗哄”，双手摸索着，想找出一个辟邪的物件，但作为被马列毛思想熏陶洗礼的好少年，周晓晓身上是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物件的，正在她恐惧、焦虑、不安之时，一阵熟悉的淅淅沥沥的动静提醒着她，每月一次的大姨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在固定的时间，准时来访了。
　　当然，作为一个已经成年很久的姑娘，周晓晓早就给自己准备了贴好了圣物——那洁白的、长长的、棉质的、有着棉花并具有极强吸水女性生活用品。
　　“对了！大姨妈血在古代称赤阳，有辟邪功效！”
　　周晓晓抱紧画板站起了身，对着门口的鬼影子，大义凛然道：
　　“让我出去！”
　　“不然我就脱裤子！”
　　“糊你一脸姨妈血，你怕不怕！”

　　其实，如果只单单看门口那张脸的话，很美。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颜狗周晓晓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一句话：虽土木形骸，但风姿特秀，如孤松独立，亦如玉山将崩，非常人也。
　　那是只有久远的过去，文明之火半明半眛，世家的倜傥风姿混合着铁马金戈的豪迈气概，不长的人均寿命让人肆虐着放纵着活在当下，金击玉缶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清醒与疯狂的一线中挣扎出来的人，才会具有的，那种带着微微神性的美。
　　那张脸注意到周晓晓的视线，微微转头睇过来一眼，漆黑的眼眸掩藏在长长的被月光晕的几乎透明的眼睫毛之下，清冷的眸光好似承载了千载时光的悲欢离合，在眼皮的阖张间，就演绎了一出喜怒哀乐，让人忍不住要顶礼膜拜。
　　然而，影子这么美，却还是把周晓晓吓得要脱裤子的最大原因只有一个——虽然很美，可整个影子只有一颗脑袋。
　　没错，就像是素描课上的头像雕塑那样，月光下，半空中，静寂无人田野上，孤零零地飘着一颗脑袋，就算这颗脑袋上的脸再美，头发再柔顺飘逸，周晓晓也不会产生自己撞鬼了之外的其他想法的。
　　美丽的头颅和周晓晓对视着，周晓晓觉得肾上腺素在飙升，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静。
　　当着一只男鬼的面，她顾不得羞耻心地大喊着：
　　“如果你再不放我走，我就……我就……我就把染血的姨妈巾撕下来对付你了！”
　　脑袋有些不解地歪了歪，稍稍向着门柱的方向飘了飘，让出了正门口的道路。
　　周晓晓完全顾不上这是不是对方的阴谋诡计，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认知。她头顶着画板，向着酒店方向越跑越远，那颗漂亮的头颅倒是没有作出什么阻拦的姿态，只是，在她跑过时，月光和着风声，送过来一句几乎已经飘散在空中的话语。
　　“叶公好龙……”那话语中还带着几分委屈之意。
　　周晓晓万分狼狈地跑回酒店，将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无法从昏黄的灯光中汲取到半点安全感。她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大，新闻主持人冷冰冰地官方发言反而给房间里带来了一丝人气。
　　“昨天差点摔到楼下，今天晚上又撞鬼，”周晓晓呈“大”字型瘫在床上，想起今天的遭遇还心有余悸，“还能不能让我囫囵跟完这次测绘了？”
　　她洗了个澡躺在床上，但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雪白的头颅在眼前晃悠，周晓晓惊醒好几次之后，干脆披上外套，下床整理今天一天的速写稿。
　　一旦投入工作，周晓晓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将观音阁三层楼的立面手稿和剖面手稿重叠起来，对着灯光看大致建筑构件分布是否能够重合，检查建筑比例绘画是否失调，对于失误明显的位置，周晓晓拿起铅笔和橡皮，直接在图纸上修改涂抹起来，让自己整个沉浸在画图中，撞鬼的事情，已经完全被她忘到脑后了。
　　直到天色微曙，周晓晓才揉揉酸痛的脖子，完成了所有校图改图工作，手掌下部接触图纸的部位已被石墨的碎末染成一片漆黑。周晓晓困倦不已地洗了个澡，外面大亮的天光终于驱散了她心头的恐惧，让她能够安心入睡了。
　　她给小师弟打了个电话：“图纸我全部改好了，放在我房间门口，你过来拿……”
　　“我去，师姐，你不用这么努力吧？这么早？你不会是熬了个通宵吧？离着deadline还有好几天呢，师姐？师姐……”
　　小师弟仍旧在聒噪不休，周晓晓却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日子普通到周晓晓简直要热泪盈眶感谢上苍了，这才是她梦寐以求的测绘生活！
　　瞧，这雾蒙蒙的天！瞧，这灰扑扑的地！瞧，这脱漆爬满苔藓的楼柱！瞧，这青涩菜鸟们睡眠不足的脸蛋！这才是我想要的测绘生活！

　　如果早就能预料到这次测绘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周晓晓是绝对不会来花钱白打工买罪受的。
　　她来，是因为她瞄上了ST事务新推出的竞赛题目，题目规定在唐朝佛寺庙宇周围设计一片商业建筑，要求是商业建筑要和历史文化保护建筑和谐一致，并且，现存部分的古代民宅已经腐朽不堪，要在这些民宅的基础上进行改造，竞赛的优胜者，能获得ST建筑事务所的实习机会。
　　周晓晓想要开一家自己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在征询了各位前辈和学长们的意见后，她对自己的未来做了如下安排：在她毕业后，要努力加入专业配备齐全的设计院，全方位地学习整个建筑设计的流程，尤其是前期市场运作、后期施工图设计与施工配合的经验，方便之后开办运作自己的事务所和工作室。
　　不过，老师也警告过她，在设计院工作仍然是有弊端的，那就是——方案不够强。但个人的工作室和事务所，却往往是用方案做卖点的，所以，在学校的期间，她必须全力加强方案设计的能力。
　　没有什么比到ST建筑事务所去实习更好了。
　　而在竞赛筹备期间，能对唐朝的佛教建筑有个系统全面了解的最好机会，就是这次独乐寺观音阁的测绘了，因此，周晓晓才会拜托自己的老师，借助刘教授的关系，加入了吴教授的测绘团队。

　　古建测绘已经迈入尾声，在最后的几天里，周晓晓忙得团团转，要协助吴教授核查数据和剖面建筑结构，要审图，要协调安排回程的车票和住宿，除了和男性接触的困扰外，天天跟着集体行动的周晓晓，已经完全把闹鬼什么的抛之脑后了。
　　嘿，年轻人火气旺，她才不信有这么多远离女朋友一个月被迫右手撸啊撸的小伙子在，那个男鬼还敢现身！
　　即使是这样，等到拖着箱子从火车站走出，坐进出租车返回学校，看到熟悉的校门口，周晓晓还是有种脱力似的虚脱感。等到在教室里看到刘教授那亲切的腆着肚子弥勒佛似的笑脸时，即使畏男如虎周晓晓，也忍不住要淌泪了。
　　刘教授一看到周晓晓，笑的更深了。他这个年龄，本来应该有皱纹的，但因为脸上身上肥肉太多，硬生生地将皱纹撑开了，团团的，连带着肚上的肥肉，塑成了一个穿着衬衣的笑佛造型，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外貌。
　　但谁都知道，这个老好人的研究生，是最难考的。他有资历，有本事，宁愿人数不够，也不要滥竽充数的。
　　不过，对于他看好的学生，刘教授就是亲切认真又负责的了。
　　比如现在，刘教授看着风扑尘尘的一脸疲色的周晓晓，赶紧双手扇动着驱赶她：“瞧你，又瘦又黑，现在赶紧回去休息，不要等我下个项目开始，你病了没法参加。”
　　“老师，”一听有新项目，周晓晓来劲了，“新项目是什么时候开始啊？”
　　“下周二。”
　　周晓晓一算，只有四天了，也顾不上客套，匆匆和老师告辞，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洗了个战斗澡，连头发都顾不得吹，上了个两个小时后的闹铃，就把自己塞进被窝开始补眠。
　　她得在今明两天把观音阁测绘CAD文件描绘完毕，整理自己的心得，准备竞赛的方案，后续还有刘教授的项目前期调研的准备工作要做。心里盘算着要做的事，没多久，周晓晓沉入了梦乡。
　　两个小时后，没吹头发就睡觉的周晓晓遭到了报应，她脑袋昏沉沉地爬起来，灌了自己一杯抗病毒冲剂，就着手汇总所有的CAD文件。
　　测绘时，周晓晓的小组只用负责观音阁三层的平立剖面图，但吴教授本着别人家的牛耕坏了不心疼的原则，同时也是因为周晓晓实在好用，这次，吴教授把所有的CAD文件图纸汇总检查的活计交给了周晓晓。
　　等到周晓晓把所有文档数据核准完毕，已经是半夜两点了。
　　抗病毒冲剂没有起到应有的功效，刚才集中精力工作时还没发现，一旦松懈放松，周晓晓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恍惚，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是一片滚烫。
　　她暗叫不好，想起来烧点热水吃点药，可站起身来才发现身体一阵酸软无力，微微摇晃两下后，周晓晓勉力挪到床边，栽了下去。
　　她陷入了昏迷。
　　电脑上刚刚被保存完毕的CAD图纸还没有关闭窗口，周晓晓晕过去后，像是有个隐形人在操作那样，文件夹里的几十个CAD文件自动弹出，各式描绘着观音阁平立剖面的图纸线条在电脑屏幕上不停闪动，书桌前开敞的窗户突然射进了一道皎洁的月光，照射在电脑屏幕上。
　　电脑屏幕上首先跳动的，是观音阁的平面：一层平面，暗楼的二层平面，然后是三层平面，最后是屋顶平面。
　　而房间内月光照射的地板上，先浮现出了一双脚，然后是腰部和头部。
　　接着，电脑屏幕上，观音阁的各式剖面文件，在AutoCAD的软件窗口中不断弹出。
　　人的身体从脚部和腰部开始延伸，像是人体的红外线扫描图那样，各式各样的立体线条蔓延伸长，连接了人体脚部和腰部、头部。倏忽之间，一具偏向瘦削却不失美感的男性身体出现在狭小室内的地板上，光裸的雪白的身体，在月光的映射下，几乎泛着玉一样的光泽。
　　CAD软件的弹出没有停止，仍然在继续。在平面文件和剖面文件之后，再次弹出的是一个个立面文件。
　　月光笼罩着电脑，屏幕前，几近透明的月光一根一根，经纬分明地描摹着立面文件中的线条。所有的立面文件都被复制成“月光文件”后，这些山墙、斗拱、柱子、樯栏的线条汇聚缠绕在一起，集成了一束光柱，光柱突然散逸开来，星星点点的月光，最后汇聚成一件唐朝的圆领窄袖袍衫，寺庙山墙立面的砖红色成为了袍子的主色调。
　　袍子上有一根腰带，材质非金非木，细细地编织成斗拱的式样。观音阁正脊上的双龙戏珠纹样，变成了金灰色幞头上的暗纹，正脊正中的那尊盘山舍利塔神灯，形成了一颗璀璨的明珠，挂在幞头上。
　　那些绘在观音阁内壁和板材上的彩绘和装饰，一点一点地，将袍子装点得庄严富丽，在最终成型的那一刻，覆在了室内那具不着一缕的身体上，最后的月光，凝聚成一尊小小的观音像，挂在男子的脖子上。
　　月光一样的男人，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终于睁开了眼。
　　他对着趴在床上的周晓晓背影，一字一顿说道：
　　“你好，我是观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