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巷迷梦》陆之霓

32、第三十二章

　　待回到公主寝宫中，早已得到消息在此恭候的御医和侍婢们立即围住了她忙碌起来，人人皆大气都不敢喘，手上脚上的动作却迅速无比。一名御医接替了萧诞，牢牢按住了她肩头，侍婢们按照吩咐为她剪开衣物，开始由御医处理伤口时，萧诞早已转头默默自人群里退了出来。

　　他朝坐在一边的皇帝齐宣行礼，躬身欲离去，不料皇帝叫住了他，眼睛望着齐曣，口中向他问道：“你，是叫作萧……萧诞？”

　　“正是，圣上有何吩咐？”

　　齐宣道：“我依稀记得，朱渔跟我提过，你父亲是期门许英？你姓萧？”

　　“禀圣上，许英是某养父。”他将许英捡到他的始末一一讲明，最后黯然道：“某懂事后，就与父亲提及，愿意随他姓氏，父亲却道不必，他说，吾与吾儿既成父子，旁的何须在意？”

　　他低首俯身，“他在某心里，便如亲生父亲。”

　　齐宣听了，一时抚膺长叹，“许英是战阵中的勇士，更是俗世中的丈夫，今日，你是救护了我唯一的女儿，当有赏赐于你的。”

　　萧诞称此乃分内之事，不敢领受。齐宣沉吟一下，看了看半昏睡过去，仍在治伤的齐曣，道：“这样吧，我现下实在也没有心思多想，且先记下，等公主醒了，你再领赏吧。”

　　他见皇帝疲惫无奈的样子，也不多言，叩首后自行退出殿去。

　　殿外，羽林令朱渔看他出门，一切如常，不便多问，领着他和其他候在殿外的羽林卫离开。出宫时，他很想回首再看一眼那角飞檐，可他忍住了，暗笑自己不知分寸，到底在肖想什么，这样如琼苞玉树的美人，兼身份尊贵，能有一面之缘，已是奇遇。

　　不久之后，萧诞接到皇帝的旨意，任他为羽林右监，主羽林九百人，一并还赏赐了钱帛。众人对于他救护公主一事大略知晓，碍于羽林令朱渔对此严辞厉色，不准他们多说，便只在私下议论纷纷。

　　这次他晋升，有人恭喜他，自然也有人说闲话，“不过仗着自己长了一副好模样罢了，瞧那冷口冷面、目中无人的样子，嘁，真当自己能成驸马？……”

　　“嗳，你老兄真酸，他成不了你就更别提了，他虽不是许家亲生的，好歹也比你的出身强些……”

　　萧诞不以为意，泰然处之，离他曾经梦想过的羽林丞只有一步之遥，而他反倒不见得有多开心。

　　他入羽林近三年，终于有些明白父亲许英每次离家时那怆然悲凉的眼神源自何故。羽林若有减员，自然有人来补，那群年轻新鲜的面孔，和那些逝去的弟兄，同样都是谁的兄长、丈夫、儿孙。三年来他亦无数次听闻过荻国人如何凶残阴险，有虎狼之势。上次围猎意外，是他头一回真切感受。

　　至于她……他倒在自己的床铺上，怅然地想，她的伤应该全好了罢。

　　那日烛光里，她彤红侧脸，是石榴花的颜色，明艳娇柔。他无意中见了，便决心不会对任何人说。

　　萧诞再见到她，是那年重阳。

　　重阳节前，皇帝齐宣的长孙出世，这令帝后及太后欣喜非常。因此这年重阳，齐宣决定带上自家老小，一起上历山行宫去采菊观菊，再登高览胜，饱赏秋景。此话一出，皇室诸人喜出望外，尤其以公主齐曣最为兴奋难抑。抱着襁褓里的小侄儿，她笑声清脆，“姑姑带你去那山顶，让你好好看看京城好不好？”身边婢女掩袖而笑，她也只当不见。

　　齐曣没有想到，到了历山，她发现来的不止自家人，还有一位年轻男子，站在她父亲的淑妃身后，温文尔雅的微笑。

　　淑妃对许皇后笑道：“这是妾的侄儿，王悦，早先入了国子监，今日可巧他跟着我兄嫂进宫来探望，让圣上遇见了，对答了几句，圣上觉得他还算伶俐，又听说他画得一手好丹青，让我带他也来这山上，见识见识各位皇子的风采，顺便给咱们画张赏花游宴图什么的，也是件风雅事。”

　　许皇后笑着打量王悦，“果然一表人才，随了他们王氏儿郎，一见就知不俗。”

　　这王悦恭恭敬敬，忙向众人行礼问候，殷勤周到，又不显阿谀。淑妃摇着团扇，暗自望向不远处，齐曣正和皇长孙玩的高兴，似乎并没留意这边动静。便不动声色，依旧和皇后叙话，她边上一个小内侍见此情形，悄悄退后，来到王悦这里，找机会低声说了几句话。

　　齐曣这厢抱着小皇孙逗他玩了许久，自己感到累了，将他抱去交给侍婢们，自己见那边山腰处筑着凉亭，五色丛菊争香斗艳，是个观景的绝好去处。她就信步往外走去。

　　她到了凉亭中，独自凭栏远望，想着到了山间，连呼吸也轻盈畅快起来，不似宫中了。伸手折下几朵菊花，她张口要唤亭外跟来的侍婢，却有一人正拾级而上，堪堪停步在凉亭外，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竹篮。

　　她微微晃了一下头，像在思索，“你是？”

　　那人姿态端正持重，无一点轻浮之色，深深一礼，“在下王悦，见过百花公主。”

　　萧诞今日领着自己的九百羽林，按照羽林令指示，跟羽林左监一同将历山各处层层防卫起来。不仅道路和亭台楼阁附近皆有羽林卫值守，他自己点了六十人，亲自带队，自山下往山上巡逻不停。

　　他们到了山腰处，萧诞令大家停下，略做休整，他自己的手始终按在腰间长剑上，保持警觉不敢松懈。

　　齐曣听到王悦自报家门，想了想似乎方才是刚刚见过这人，端庄微笑，自他手中接过他举来的竹篮，将采来的几支花搁进去。她看对方拘谨，也没有先行离开亭子的意思，想着还是寻几句话来说，便和声道：“王郎君今日，可是第一次来历山？”

　　王悦怔了怔，心底苦笑，答道：“并非首次，某年年都来。”

　　齐曣道：“真好，我却只来过二次，这方才是第二回，王郎君和我同住在京城，倒是比我更有眼福。”

　　眼前，各色菊花芬芳吐蕊，不愿抱香凋落，在她看来，别有一种不同于春花，倔强而惊心动魄的美丽。王悦则知道，他自己并不是来赏花的，此番他设法求了姑姑特意跟来，乃是因为她，只因为她。

　　他低声清清嗓子，犹豫片刻后道：“某在前年重阳，初见公主，那时，某便觉得公主仙人之姿，世间罕有……”

　　齐曣又看上了一朵紫色的花，正伸出手去够它，闻言也不回头，轻笑两声道：“我有那么冷飕飕的没有人味吗？”

　　饶是王悦平时博览群书，能言善辩，此刻也忽然被堵住，不知该如何接话，齐曣转头见他讷讷，心下便明白了几分，装作不察，正色对他道：“我出来久了，这便要回去了，王郎君自便。”

　　王悦青春年少，初次爱慕一个人，就是这样的金枝玉叶，他心里知道雍国才俊何其多，她未必就会青睐自己，终究报了试一试的念头，想看看她态度。不料她这般反应，的确令他措手不及，然而王悦千辛万苦制造良机来此，总不想轻易如此放弃，思及此处，他疾走几步，追出亭外。

　　王悦追到她身后，急切唤道：“公主请留步，某还有话说。”

　　她停下，转头望定他。明明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到底出身天家，气度是从她骨血中带来的，她沉默不语时，竟也有她父亲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之态。王悦心里终究忐忑着，见她神情，一时稍有犹豫，时机便转瞬即逝，不远处，一列羽林卫整齐肃穆踏着矫健步子而来，领头的男子当先看到他们这相对而立的情形，已作手势，队列立即止步。

　　这男子走近他们，王悦觉出他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他走到齐曣面前，先低首行礼，“羽林卫巡防来此，见过公主。”

　　公主没看他，只懒懒颔首示意，他转头见到自己，似是估摸不出自己身份，便施一常礼，后退几步，应是准备继续领人巡视。

　　不料齐曣却对他道：“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王悦眼看她眼中殊无笑意，出言仍是客气，“王郎君若无要事，便回席间多陪你姑姑罢，她前段时间风寒卧病，我和母亲还去探望过，今日看来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郎君既是她亲眷，难得见面一次，还是多嘘寒问暖的好，顺便替我告诉母亲，我想再逗留片刻，一会儿便回席上，你有什么话，到时回席间再说不迟。”

　　话已至此，王悦亦是通透的人，焉能不明白她这是对自己毫无兴趣，婉转逐他先走的意思？笑了笑，还不忘礼数周全，不含糊地行礼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