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百合》红色斑马

35、第35章 故乡

　　眨眼又到了年底。按照家乡的习俗，结了婚的女子要每年春节携丈夫去各家长辈那里拜年，俗称“走亲戚”。这年是王小乐第一次走亲戚。她的亲戚们除了舅舅、姑姑和外婆家，其他都不常来往。每年春节，去各家拜年的时候，王大伟和李红也不强制要求王小乐去，王小乐自然更愿意待在家里。这种状况要从王小乐小时候说起。在她很小的时候，王大伟问她要不要一起回老家拜年，王小乐不想去，两三次之后，王大伟就不询问儿女了，都是自己一个人去走亲戚。平常来往就少的亲戚们，过年又见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然都不认识了。
　　所以这第一年，李红带着王小乐和老谭走亲戚，没有李红，王小乐连老家的路都认不出了。老家的变化大得惊人。王小乐对老家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四岁时。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健在，跟叔叔伯伯两家子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王大伟和李红不住在院里，他们在附近有一座独立的平房。在当时，水泥砌的平房还是稀罕物，条件好的家庭才盖得起，大部分人家还是青灰色的砖瓦房。王小乐对自己的出生地，自己的家——这座平房并没有太多印象。但家里的感觉却印刻在了她最初的记忆里，现如今依旧清晰可见。在她的印象里，家里的装饰是当时时髦的西洋风格，插着粉色假花的白色花瓶，淡黄色的格子桌布，一切温馨又复古。王大伟和李红一定一度富足过。但，王小乐对家的印象也仅限于此，再也想不起别的来。
　　那时候，王小乐的时间更多是在奶奶家度过的。爷爷奶奶住在四合院的正房，叔伯住在侧房。在王小乐的记忆里，爷爷奶奶的房间是黑暗的，即便是白天，也是暗沉沉的。王小乐记得，爷爷常常在卧室里抽烟斗，卧室里一片漆黑，王小乐只能看到爷爷模糊的轮廓。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王小乐对他是有一丝惧怕的。爷爷会带着王小乐一起去放羊，王小乐至今模糊记得爷爷坐在山坡上抽烟斗的身影，羊儿悠闲地享受着鲜嫩的野草，高高的马尾草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长大后，王小乐也见过爷爷，但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记不住爷爷的面容。那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农民老伯的脸，黝黑、粗糙、满脸皱纹。走在大街上，王小乐也无法从人群中认出爷爷来。
　　但王小乐记得奶奶的脸，那是一张圆圆的微胖的脸，总是挂着慈祥的微笑。奶奶常带着王小乐去拾麦穗，拾了一筐又一筐。刚刚收割后的麦田只剩下麦秸秆和零散的麦穗，可是在王小乐的记忆力依旧是一片金黄。在辽阔的金色大地上，布谷鸟“布谷布谷”地歌唱着，这简直是王小乐脑海中最美好的画面。
　　在奶奶家大门口外面，有两个大桑树。每到夏天，成熟的桑葚就会掉落到地上，铺成一大片香甜的紫红色。桑树后面有一个小池塘，池塘北面是广阔的田地。在田地的中央，有一个茅草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王小乐和小伙伴们常常跑到那个茅草屋去，因为茅草屋的墙壁上、屋顶上都爬满了葡萄枝蔓，一到夏天，就能免费吃到葡萄。再往北走，过了田地，有一条大河。但王小乐从来没去过，一是因为太远，二是因为奶奶不让她去，因为常常有男人在那里洗澡。
　　在小池塘的东面不远，有一片菜地。王小乐和小伙伴们经常偷偷溜进菜地里偷吃。西瓜、甜瓜、番茄、黄瓜，一个个新鲜好吃。那时候的世界不过方圆几里地，但对王小乐来说，是一个永远探索不完的新鲜天地。
　　老家的记忆在王小乐心里鲜活如初，而故乡却在悄悄变样。王小乐惊讶地发现，记忆里那条通往村子的土路已不见踪影，弯曲的大道似乎把王小乐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家家户户都住着三层小楼，乡间小道被规划成纵横交织的马路，小池塘不见了，大桑树不见了，农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工河和公园，一片欣欣向荣的城镇化景象。
　　李红带着王小乐和老谭逐个拜访亲戚，最后到了二伯家。二伯家的女儿巧儿是王小乐小时候最亲密的伙伴，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学生。王小乐记得她，一见面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其他人都没什么印象了，虽然小时候经常在这些淳朴的邻里家里蹭饭吃。
　　李红带王小乐参观了自己的老房子——当年那个洋气的平房，现如今已经破旧不堪。庭前荒草丛生，墙壁上裂了一条大缝，屋檐和墙壁被炭火烤的发黑——村里人经常在她家老房子屋檐下生火取暖。自从李红和王大伟移居外地后，这个房子就托二伯家看管。村里人谁家盖新房暂时没地方住了，就会在这个空房子里借住一段时间。村里人盖新房的越来越多，几乎每家每户都在这个老房子里住过，它就渐渐成了村里的公用房，房门也经常不锁，给乡亲们提供了不少方便。
　　在老房子对面，隔着一片荒地，有一片残垣断壁——这就是奶奶家的四合院。如果不是李红说，王小乐完全认不出来。这两处的老房子遥遥相对，在一片崭新的楼房中甚是扎眼。时光在这老房子身上凝滞着，静立在这快速成长的村庄上，悲伤而肃穆。
　　离开老家的时候，王小乐看着车窗外倒退的田野，突然无比留恋这片土地。
　　“将来我的骨灰要撒在这片田野上，这才是我的家乡啊。”

　　第二天，王小乐带老谭去姑姑家。姑姑家是最亲密的一门亲人，王小乐从小到大经常去，再熟悉不过。姑姑家离王小乐家只有三里地。出了小镇，有一条河。这条河满载着王小乐的童年时光。小时候，李红经常背着一大包衣服到河边洗衣服，桥上经常能看到一排女人一边洗衣服一边热闹地闲聊。河里经常漂浮着很多小孩子，王小乐和王小明就是其中两个。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金黄的沙子和五颜六色的卵石，运气好的话还能徒手抓到小鱼。这是全镇孩子的游乐场，离老远就能听到河水轰隆隆的水声和孩子的嬉闹声。过了河是连绵的田地，种满了不同的农作物，玉米、红薯、小麦、花生、蔬菜。沿着河的方向一直走，就能遇到一片村庄，姑姑家就在那里。
　　自从王大伟举家搬迁到小镇上之后，王小乐就成了姑姑家的常客。王小乐上小学那几年，王大伟的生意非常忙，经常和李红一起出去办事，这时就把王小乐托给姐姐照顾。王小乐白天在学校上学，放了学就多走三里路去姑姑家过夜。王小乐至今依旧记得自己小时候跟姑姑睡在一起，总会把脚伸到姑姑肚子上，姑姑就这么让她放着，这温热让王小乐睡得格外踏实。姑姑家经常养一些小猫小狗。王小乐喜欢跑到田里抓蛐蛐，用一根马尾草串起来，拿回家喂小猫吃，据说小猫最爱吃这个了。但后来有一天，姑姑家新养的猫凶狠地抓伤了王小乐的小腿，自此王小乐见到猫就害怕，躲得远远的。姑姑家也养过羊，王小乐常常一个人去放羊。她会把羊赶到河边的高地上，羊儿吃草的时候，她就在草丛中抓蛐蛐，或者仰面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当她闭上眼睛静静躺着，她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昆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同鸟儿的叫声，羊儿吃草的声音和“咩咩”的叫声，甚至风的声音。王小乐喜欢这么躺着，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她看得最多的是天上的云朵。湛蓝的天空上，飘忽不定的白云千变万化，王小乐有时候看到了一匹马，有时候看到了一个娃娃，有时候又变成了一条大鱼。这天空，就好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又像是一场魔术，王小乐怎么看都看不够。
　　长大后，王小乐也常常去姑姑家玩。姑姑后来的生活经历了很多磨难。早年间，姑姑的大女儿不幸得了脑膜炎，几天后就去世了。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做好准备。这是王小乐对死亡最初的认识了。后来，姑姑家养的牛被偷了，损失了几万块钱。姑父本是个开朗明快的人，却因为自责患上了抑郁症。姑父抑郁的这些年里，姑姑不仅要照顾他，还承担了家里绝大部分的农活。但姑姑是个无比坚强的女人，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依旧像从前一样开朗乐观，诸多的苦难似乎并没有改变她。后来，姑父郁郁而终，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拼，姑姑就成了孤家寡人。李红常常带王小乐和王小明来看望姑姑，希望能让她心里的落寞减少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