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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别万年今始归(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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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转星移,天下分崩离析。岁月荏苒,中原几代更迭。
清泰三年,中原大陆夏尽秋初。
契丹王族耶律谨亲率骑兵五万自代州西南阳武谷南下,一路长驱直入,径抵晋阳,并于汾水之曲设下埋伏。
时武宁节度使张志通任兵马都部署,率兵驻扎晋阳西北,依山列阵。
是日,狂风大作黄沙漫天。
耶律谨先遣轻骑三千挑衅,以诱敌深入,后以铁骑包抄。张志通等将领中计率兵贸然追击,遇伏大败,死伤军士万余人,无奈之下率领余部骑兵退守晋安寨。
日色昏沉,天边黑云乌压下来。一队契丹铁骑奉命杀入晋阳西北后方军营,以作清剿。
后营内剩下的多是伤病士兵、随军医者、以及炊事杂役傔人等,面对契丹铁骑毫无招架之力。契丹骑兵不费吹灰之力闯入军营,见人则斩,策马过去,尸横遍野。
“梅检校,契丹人杀进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傔人惊慌失措地闯入军营最深处的营帐里,声音颤抖,对着一个正在给伤兵清洗伤口的青年说道。
青年是这一片营帐的检校病儿官,名唤梅子久,营里人都叫他梅检校。梅子久看起来尚且不到而立之年,褐色的衣裳上尽是尚未干透的血迹,半边脸上布满血污,看不清原本面容,只是一双细长眼睛此刻清亮得吓人。
“梅检校,我们怎么办?契丹兵围了军营,见人就杀,我们逃都没处逃。”小傔人带着哭腔道,“弟兄们都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死人。”
梅子久放下手中的药,抬头看向带着泪的小傔人,再起身看看满帐不是昏迷就是站都站不起来的伤兵,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帐子里其他几位病儿官和傔人俱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几人眼眶都泛着红。
“梅检校,你们快走吧,指不定就逃出去了,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一个缺了一条胳膊且满身带伤的小兵一边急切地说着,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只是挣扎了半天也没能成功。
梅子久听着账外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和哀嚎声,叹道:“来不及了,我们逃不过契丹骑兵追杀的。恐怕营里的骑兵俱都已经随张将军走了,否则契丹人不会这么快就杀进营里来。”
复又转过身来,一手将小傔人拉到身前,一手拿起桌子上浸满血污的布巾朝小傔人脸上身上抹去,口中催促道:“跑是跑不掉了,阿瞒你快点躲到最里面的床底下,我搬东西过来挡着。说不定那契丹人最后看这帐子里死人足够多,就不再往里细察了。这里属你年纪最小,能活还是要活下去的。”
小傔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梅子久抹了一身的血污。梅子久赶忙把小傔人往帐子深处的床底下塞,小傔人待要阻止,还没开口就被梅子久堵了回去:“也说不定这最后反而会害了你,毕竟这绝断了你往外逃的生路。常言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万一那契丹士兵想到了这些,你就死定了。一切端看天意吧。”说话间又搬来几个盛满脏污血衣巾布的筐子挡在床边。
一位年老病儿官也忙抱来一大摞血迹斑斑的衣服塞到床下,口里叮嘱道:“千万别说话,也别慌,一会儿有我这老家伙给你挡着呢。”
“是留是逃,各位自便吧。”梅子久对着帐子里的其他病儿官和傔人说完,就抱过自己的药箱,拉了条板凳坐下来。
“行了,行了,他们要走的刚刚就走了。”那位年老病儿官也搬了条凳子过来,坐在梅子久身旁。原来在梅子久忙着藏小傔人的时候,早有三五人往外逃去。
“梅检校是好人,不会害了我的。我要是死了,就变成鬼去找契丹人报仇。” 床地下透出小傔人闷闷的说话声,之后帐子里一片寂静。
大难临头,怆然至极,心内反倒平静下来。起身走到帐子门口,听着帐外的战马嘶鸣和契丹人嚣张的谈笑,夹杂着兵器落地的声音以及无尽的哀嚎惨叫。伸手悄然拨开一点门帘,透过细缝向外望去,一个契丹骑兵正给地上趴着的一人又补了一刀。
一帐之隔,生死两论。
梅子久握紧从不离身的匕首,候在门帘一侧,待时而动。心内只存一个念头,既然注定一死,那就尽力拉个契丹人一起去阎王那儿……
马蹄声越来越近……来了……
梅子久最后被一刀穿胸,倒地不起,意识渐渐丧失之际,忽然听到一个莫名熟悉的声音:“今生终老处,昨日归来时。”
眨眼间,梅子久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宣州老家。身上没有那一刀致命的伤口,自己还穿着一件崭新的袍子,袍子剪裁合身针脚细密,像极了母亲的手艺。
“九郎,你终于想起来回家看看爹娘了。”白发苍苍的的父母颤颤巍巍地打开院门,喜极而泣。
梅子久是家里的长子,在族里排行第九,家人一向唤他九郎。下面还有个弟弟,排行十四,呼作十四郎。
“哥,你回来啦。”高大青年爽朗的笑着跑过来,身后一个温婉女子正一路小跑跟着,那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
“你是?”梅子久看着眼前的青年很是眼熟,眉眼里依稀有自己幼弟的影子。
“哥,我是十四郎,我已经长成大人了。这是我娘子,这是我的长子,你的侄儿,还差一个月满一岁。”自称十四郎的青年指着身后的女子和小娃娃一一说与梅子久听。
“十四郎……你竟然已经这么大了!”梅子久十分困惑,弟弟十四郎是老来子,比自己小十七岁。面前的青年看上去大约弱冠之年,如若果真是十四郎,那自己岂不是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梅子久仔细打量了一番青年,又看看站在青年身旁的女子,女子看着像个温柔贤惠的,只是此时面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强,面色隐隐透出些微的苍白。她怀里的小娃娃倒是不怕生,见自己看向他,立时咧开嘴笑了起来。
“九郎啊,你离家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自然认不出你弟弟来了。”母亲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想要摸摸梅子久,只是手伸到一半不知为何又放下了。
梅子久这才发现,母亲和父亲苍老的不成样子,与自己二十三岁离家时相比,看起来老了三十岁不止。梅子久拉住母亲的手,母亲先是惊愕,而后开心地流下了眼泪。梅子久后退两步,跪在地上,对着父母连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道:“九郎不孝,让你们受苦了。”
“娘的九郎回来了,娘心里就不苦了,赶紧起来说话,别跪着。”
“是啊,能回来趟比什么都好,爹和你娘也就可以放心了。”
一旁的弟弟十四郎见不得这样伤感的场面,一手抱过正在娘子怀里玩手指的小娃娃,走到梅子久面前:“哥,给你侄子起个小字吧。大名是爹起的,叫梅思徵。”
“思徵?是哪两个字?”
“思念的思,久则徵,徵则悠远的徵,和哥哥你的字是一个出处。我们就是都盼着你能回家来。”
梅子久鼻头又开始发酸,沉默了片刻后,好不容易才忍下眼泪,声音略微颤抖的打趣说道:“都快一岁的人,大名都有了,怎生还缺个小字?”伸出手摸摸小侄子的脑袋,小娃娃笑的更欢了。
“这小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病恹恹的,爹娘怕他活不长,就给起了个贱名先养着,可这一直狸奴、狸奴的叫着,日子久了也不是个事啊。正好哥你回来了,给他起个好听些的小字吧。”
梅子久想了想,回道:“小字叫秀叔可好?”
“好,怎么不好,秀叔,好听的紧。”
十四郎面上的笑容还没有全然绽开,梅子久却是陡然立在了一座灵堂前。仍旧是在宣州老家的院子里,前前后后都挂满了白布,灵堂里弟弟十四郎正披麻戴孝地哭着。
梅子久进到灵堂里,只见正中摆着两口棺材,香案上也设着两个牌位,走近一看,一个是父亲的,一个是母亲的。
“哥,你回来了。爹和娘走的很安详,先后隔着半个时辰去的,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弟弟十四郎点了三炷香递给梅子久。
梅子久奉好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坟冢前面,方才的灵堂院子俱都不见了。面前的坟上洒满着崭新的纸钱,坟后面栽种的小松树还幼嫩的很,这应是一座新坟。梅子久家乡的习俗里,一般都会在新死之人的坟后种棵小松树,据说等松树长大后,能够给子孙带来福气,荫及后人。
拨开被风刮在坟碑上的纸钱,露出被盖住的名字,是弟弟十四郎的,这是弟弟十四郎的坟,十四郎已经死了。
忽而狂风大作,漫天纸钱洋洋洒洒,梅子久再次听见那个莫名熟悉的声音:“今生终老处,昨日归来时。你已先后送走世间所有挂念之人,算起来你也到了七十古稀之年,此生可谓终老到白头,且是时候安心去了。”
“你是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梅子久大声呼喊起来。
“我乃九龄,是镇守天下的六合神杖。你我有轮回之缘,我不忍见你抱憾而去,故助你了却心愿。当下已经到了你该离去的时候。”那声音不紧不慢幽幽道来。
“我要往哪里离去?”梅子久隐隐约约觉得这声音与自己的很是相像。
“往烟消云散处离去,从此阎王生死册上一笔勾销,黄泉轮回路上再无你我。时隔万年,我也是时候该回来看看了。你且安心去吧,我自送你一程……”
铺天盖地的纸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了梅子久满满一身。少顷,大风刮过,漫天纸钱俱都四散飞去,梅子久的身体瞬间化为齑粉。待风停后,地上干干净净,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