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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个问题与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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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有一个秘密。
他就是那号称炎黄的储君的转世。
他本是生而无忧,天资聪颖的人物;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地统治他的国家,造就一番盛世。
只是他前世被自家师父惯坏,肆意妄为,枉顾身边亲友的劝阻,执意与外域霸主结缘,却低估了人的贪念,高看了爱的分量。
最终害得极东没落百年,害得师父献祭重修,害得自己身死情劫。
曾经的温言软语有多美,现在的他就有多悔。
今生,当他睁开眼睛,当他再次看见师傅那熟悉的脸和极东温暖柔和的阳光,王耀誓要屠尽所有垂涎极东之人。
尤其是那些一见着他就挪不开眼的癞蛤蟆!
今日,王耀轻踏着正殿青黑色的玉砖,光亮似曜石的地面映出他似笑非笑的脸庞。
王耀看着单膝跪地的凯撒,刚刚褪去熹微的晨光为他栗红色的短发镀上金色光晕,让他刀削似的轮廓柔和几分。
但凯撒即使是跪在地上,王耀也能清晰地感觉自己被一束炽热的目光锁定。他有些恼火。
不仅仅是因为这道目光中不加掩饰的热烈——这他在所有前来挑战的人眼里都看见过——还因王耀能从其中感受到他不明白的东西。
这一瞬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
是执着?又比执着要柔软。是渴望?但较之渴望更加深重。是仰慕?却比仰慕多出几分亲近。
王耀慢慢地眨眼,思及他前世今生所触及过的感觉,可仍无法理解透彻。
到头来却只有里面的几分欲念?比较熟悉?
他的沉默让大殿中的空气凝重地可怖,来自高位修行者的威压被下意识放开;除却跪立的凯撒和踱来踱去的自己,便只有在他背后像是雕像似的盘龙依旧是威严自如的样子,飘游着的须子似真似幻。那些立侍两边的文武,则多半是哆哆嗦嗦地立着;还有些不济的早已两股站站,汗津腹背,只能堪堪倚着旁边的同僚,好不狼狈。
王耀步至凯撒背后站定,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大胆的异乡人身上灼灼的热力,仿佛在寻着他的身子,向他扑去;就算是被王耀周身冷硬的气场阻隔,也不懈地涌到他身边。
这样的侵入性让王耀有些焦躁。
提问他吧!击碎他的妄想!让这该死的目光消失!让他毁灭!
我也再不必为这烦恼了…
“异乡人!”王耀压制住心中的翻涌,灌注了真气的声音冷冽而沉静,传至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影影绰绰的杀意如丝缕飘游其中。
“可是准备好了?”言语间的抑制让这声音凌冽不着情感。王耀敛起气息,直直地盯着外来人的背部。亚麻色的布衣着在凯撒臌胀却有致的肌理上,撇进宫殿里的光线让这起伏间明暗分晓。
“自然是准备好了,储君殿下。”凯撒如是答道。
感觉到他磁性而充满精气的音质,尤其是言及“储君殿下”时那明显柔和上扬的声调,王耀竟有些气笑了。但看见这样笑容的极东官员仍然没停止筛糠的身体。
不知好歹的异乡癞蛤蟆,有你哭的时候。
“劳烦大人,我但愿一试。”
这段缘分始于一见钟情,可人之一世,动情能有几回,让本就经历复杂的凯撒,如何不在意。
今早,凯撒来到了极东皇城的正殿。一路上:熹微云霞,坊市院落仿若无物;金碧雕梁,高墙玉瓦不曾过眼。
自军变之中全力为自家姐姐和所属杀出一条生路之后,他精疲力竭,倒在战场,为临近猎户所救,于山林中修养。待恢复气力,才假借雇佣兵之名,游走故国诸地,联络旧部,重建实力。早有归位之力,却寻姊不得,只能暗中继续打探。
他跟随麾下商队跨越大漠,前往极东,初衷也是听说极东富饶后,去做些长期生意,维持私军开支。与极东高层有所联系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自己因为自行个人实力足够对此也没什么执着。
不然他也不会再这里有院子了。
凯撒刚刚来就赶上极东储君微服私访,当时还以为是世家子弟,很是被他柔和暖心的样子惊艳了一番。往后便不自觉地去搜寻和那人相关的消息,却一无所得。
那时赛里斯无疑是用了什么障眼法的,凯撒这样想;可又觉那人是那么的他特别,早在第一次见时就深深地刻在脑海,日日加深,无法忘记。
直到一日一位据说是海上霸主的大胡子肌肉男被斩首时,那赛里斯露了一面。
凯撒登时便有所感应。
他的相貌可以改变,可是他那天生高位带着的冷肃,修行得来的内敛,历经世事的温润,是不会变的;这情态,步履,身形……就算是他换上冷戾的面孔,凯撒也能认出来。
凯撒用自己的私房钱买通制衣坊的小学徒,得知在他刚到极东皇城前几日,制衣坊送了一件世家子弟样的衣裳去宫里。
那么就是他没错了——
只是这位素来坚定的战士有些懵逼。
他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但他怀疑了自己——他,凯撒,为那被称是冷血绝色的极东少主而心神悸动?
而且人家还是个男的?
他压制自己的念想,去嘲笑一个个“不自量力”地死去的“大人物”,去想未曾寻到的姐姐,去说服自己两面派的储君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失败了。
每一次凯撒试图忘记心悸的感觉,那温颜、冷面便又一次浮现。
或许是有什么原因吧,有或许是有过什么相同的经理,他能看出来,储君殿下微服的和善,正襟肃颜的冷戾,俱是发自内心。
“他一定是被什么伤害过吧”——彻底放弃治疗的克洛希科王子殿下这么想——这便让凯撒更加想要去触及他,解答他的谜题,去拥抱他、轻吻他心头的苦楚……让他永远都是笑着温和。这样的想法让自小在宫闱晦暗中成长,深谙人性可怖的凯撒,居然有点想要笑话自己。
凯撒看着一位位皇子、领主走进宫门,看他们成为刀下亡魂……
那天晚上,他把所有势力的凭证信物锁在小盒子里,放至薇拉枕边,静待天边的鱼肚白…
“异乡人,”凯撒听见高傲的殿下这样唤道,“何物虽凝实而有形,却渺若蜃影?”
悠扬的嗓音已不带丝毫怒意,甚至听不出几分人气。周围寒战连连的群臣,斜前举着卷轴的近臣,甚至是方座上老神在在的盘龙,一并融入背景。
这世上,有什么,明明真正地存在,却又好似虚邈无物?
最重要的是,王耀,他的赛里斯,在他的位置上,会用什么样的隐喻,会想要确认什么呢。
凯撒想到了自己的来途:黄沙莽莽与天边红晕相容,代表着迷茫、危险、善变与恶疾的橙色;变形的空气扭曲,偶尔能在重重沙丘交合之处看见的如神迹般的幻影,辉煌的宫殿,氤氲的烟火;入夜篝火堆边商人的故事,引人入胜,也夸张到让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第一次见到繁华富强甚至更盛自己的祖国——中土最强的克洛希科——的地方……
一阵神迷,心下已有对策。
“是极东之地。”凯撒清清嗓子,组织词句应答道:“极东富饶,物事琳琅,却有高山、大漠、雪原、荒林相阻隔。对其余诸地,如传说一般,少有人至。所以明明存在,却又像是不可能存在。”
凯撒并没有看见此时背对他的王耀略微蹙起的眉心。
“王爱卿,验。”正殿中央雕塑似地盘龙忽的沉吟道。低沉的声音不显苍老,只有经岁月洗礼之后的威严。
大殿里愈发安静了。
大家甚至能听清楚王妤娘拉开金线勾描的写有答案的锦帛卷轴时“嗉嗉”的声响。
“极东”二字,赫然在册。
“第一问,‘何物虽凝实而有形,却渺若蜃影’,答:‘极东’。”她的声音本是沉静的,此刻却有些颤抖。话毕,王妤娘小心地将卷轴收起,依旧是用双手托着,双目紧盯着自己的袍角。
朝堂上依旧是沉寂如初,却有些暗流涌动,极东群臣不由升起几分惊奇。能答对第一题的人可不多。
王耀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凯撒,心中有些波动。
可好在也不是很少,他这样安慰自己,开始收拢心思。
“夫世间柔者,何以就坚途之漫漫?”王耀背对凯撒站定,再次开口道。
他的声音此时也不是那么冷厉了,凯撒想道。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只是,凯撒也知道,修路是要用石头的,想想家乡四通八达的大道就知道了。他还记得那些严丝合缝的板砖,还有它们马蹄铁相击时的清脆声音……不过自己当时走在路上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跑到极东来吧,还居然挑战了极东储君,跟那些脑子抽风的王子似的。
毕竟,克洛希科是“条条大路通首都”啊。大漠才是中土连通极东的地方。也就只有叫做“丝绸之路”的商路才是意义上的路线,经由柔软却危险的绵沙,而不是坚固敞亮的石砖。
沙,是柔软的,凯撒想。他悄悄抬起一点头,看看赛里斯略显苗条的背影。
但似乎是直觉,他认为,这绝不是那位美人储君想要的。
因为就算弄一堆沙子铺到中土与西蛮诸族交界的戈壁滩上,也不会改变大陆西疆商路稀疏的事实。这样的路,则不足以称之为“坚途”。
就好比再强壮的□□,没有灵魂,也只能腐烂。
真正让那条穿越黄沙之路奇迹般留存的,是极东之地,更准确地说,是那些轻柔的,命名了这条商路的丝绸。
因为这些轻柔美好,如同恋人玉肌的丝绸;
才有人不畏阻挠,前往追求。
如果他的赛里斯是按照这种丝路提问的话,那这位美人储君也不是传言中那么冷酷无情嘛。
“丝绸是是轻且柔的,” 凯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微妙的弧度,“但正是它造就了经久不息的‘丝绸之路’。”
沉静的大殿中,
“再问,”王锦渊慢慢打开卷轴,咽了咽喉咙,“所谓丝路之坚,为绢之轻柔者所聚。”
“而这——”凯撒鬼使神差地补充道,“也将是命中注定的道路,将你我联系在一起。”
这样直白的表达让百官文武原本稍微松懈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哪知这蛮子竟然胆敢调戏储君,登时大气都不敢出,连王耀的几位近臣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去看自家储君的脸色。
王耀感到一番气血上涌,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分神压制下去。
而他们那素来板着脸的少主此时板着一张大红脸,连耳朵尖儿都是淡淡的粉色。
气得。
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被气到了。王耀陡然转过身来,瞪着跪在地上的凯撒;本是泰山崩于眼前而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额头上却生生拧起几段青筋。
好啊,链接你我的道路……我看是你作死的道路吧!
看着那跪地之人似曾相识的宽阔的肩膀,精壮的身形,王耀捏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偏偏那异乡人还不觉得他自己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仍然是带着王耀看不懂的,强烈的情绪,望着面红耳赤的储君,嘴角还带着一抹笑。
“何以极东幻于传说?”王耀松开手掌,极快的平复情绪“何以丝绸坚胜金石?”
这最后一道题的范围其实很广——极东有太多大陆上独此一家的东西了。王耀在当初选择这一题的本意,便是留一道保险:想怎么演绎就怎么演绎,霸王条款一般的存在。
回首看见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家伙,王耀一瞥嘴角,慢慢踱回巨龙身旁。
极东——蓝星大陆上令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凯撒沉默着,脸上却笑意不改。
“绫罗绸缎,金石美玉,诗词歌赋,水袖霓裳…世人眼中,极东之华美,远不及如此”,但在凯撒看来,人们也仅仅只看到如此。
“若没有妙思与巧手,何来瓷器和丝绸;若无智慧和才情,何来文章与乐曲。如果没有极东的人民,那巍峨雪山、茫茫大漠并无尽的沧海,也只是守着一片死地罢了。”
“但同时,如果只有真知灼见,满腔热情,却没有物质支持,地势拱卫,也有可能走上歧途。”
“土地和人民成就了极东。“凯撒舒展了宽厚的胸膛。
“就像骁勇善战的人和四通八达的地理成就了中土。“
凯撒似乎答非所问。
这个问题啊,笼统到完全都不知道赛里斯储君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要的到答案…凯撒想,那也许什么都不回答,就算是回答了一切吧。
“极东美好,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极东。”凯撒忽然若有所感,“就如我倾心于你,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我的赛里斯。”
如此长篇大论,将群臣惊恐的心神引开。
王耀不由自主地驻足,明明下定决心一个字也不听,不管那家伙说什么都要反驳,但那些字句也好像是罔顾他意愿地印入脑海。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吗…
前世朦胧的画面,那负心人赞美极东良田美宅和各色宝物的样子,那人趁他不备肆虐家乡的残暴的样子。
难道这异乡战士热烈的眼神中,我看不懂的情绪,是源于此的吗。王耀自己都没感觉,他的身体慢慢有些松了下来,心中也涌起来一些好奇,和别样的情绪。
凯撒的剖白还没有结束,重新将目光重新注向不知何时回过身的赛里斯,认真的看着他的灵动的眸目。
“因为人们心中极东是美好的,所以他们愿意历经险阻,沿丝路前来…同样,因为我倾心于你,所以愿意将我人世间的责任了结,只为了我自己的真心,来回答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