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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狭路 ...

  •   侍人看到往里一瞟就能看到他们曾经睥睨无双的国师正疲倦的坐在地上,头后仰的快要贴在了床沿上。猛烈的咳嗽声下,国师的嘴里咳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滴滴溜溜在地上滚了一遭。
      时矜喘了好大一会儿气,才伸出手在地上摸索一通,将那东西攥在了手心里。就在侍人准备转身叫人来收拾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国师似乎是将那东西放进了嘴里,抬起的手肘一直维持在半空,映在侍人不敢过分打量的余光里。直到他真切的听到口水吞咽的声音,那只手仍然不曾放下。
      “国……国师?”
      侍人不放心的小声询问,只换来时矜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句半死不活:
      “我不是。”
      他们这种伺候人伺候习惯了的内侍,仰望人也仰望习惯了。即便眼前这人已从九重天掉下了无间狱,高位者的心思谁能猜得透,说不定下一刻又能因为谁的一句话东山再起。凡事给自己多留后路,只要俯的够低,就能免去许多无妄之灾,这是他从八岁入宫以来,用了十年时间学会的生存之道。
      他一个连罪人名讳都没资格知道的人,就算想要雪上加霜,狗仗人势的奚落几句,也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口。
      他的前任刚刚因为奉命拦了一个闯殿的宫嫔,正在斋戒的国主却突然又要放人进去,随后这名内侍就因为宫嫔的一句话被腰斩了,换他顶上这个要么腾达要么掉脑袋的位子。上任一天,连这位大国师的姓氏都不曾听说过,更别说直唤名号。
      “我……我……小人失言。”
      “能给我口水吗?”
      时矜抬起头来询问,似乎是习惯了宫人对他的这种态度。侍人瞟了一眼一地的碎茶盏。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后来听替国师收拾的人闲聊的时候,看着床上凌乱狼狈,任凭摆弄的前国师,耳朵里全是奴才们下作的你一言我一语,他的内心却不可自制的升起一股心惊怜悯:
      国师被囚,难道不是因为暗通敌款,帮了那人吗,怎么还要被恩将仇报?茹毛饮血……指不定还要怎么折磨人,世上怎的多得是这些无心之人?
      他又想起方盏掐着国师的脖子,一脸狠厉的样子,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即打发掉一群碎嘴的下人,心惊胆战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仙师喜怒无常的,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对恩人下这样的狠手……

      另一边,方盏已经来到正殿之中,杨肆正端坐在朝位之上,手指点在折子上看得出神。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出声,就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方盏刻意放缓放重的脚步声。
      “国师勤政的紧,这都几更了还在批折阅下呢?”
      弑君谋位的窃国贼,大半夜的做戏给谁看?方盏故意称呼他为国师,意在提醒杨肆他通敌卖国,密谋夺位的事实。能够膈应这个装模作样的老不死,是方盏乐意看到的事情,可惜杨肆只是在刚听到国师二字时,稍微陌生的顿了下,随即泰然自若的抬起了头,上下打量了一遍方盏,开口语气不慌不忙,充满了上位者的悠然以及不为人理解的心忧:
      “外面的人不知内情,骂孤骂得厉害,殊不知这上上下下,大到四方战事,小到吃穿用度,时时都得有人决断。老天几月不落雨,孤王都得当着群臣百姓的面罪己。旁人不懂,仙师应当是明白的吧?”
      杨肆已经从成堆的折子里移开了目光,右手一挥,立在身侧的侍人便领会了意思,利索替王收拾了身前摆了一案桌的文册,随后一个手势遣退了殿内一众侍女侍人,自己再恭敬地退出正殿,留方盏和杨肆二人议事。
      方盏一直等到殿内只剩下杨肆自己,才随意找了根柱子径自往上一靠,不想跟杨肆虚与委蛇是真,不想无端在别人面前暴露身份也是真。其实他早就累的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了,不只是连夜赶路,更多的见到时矜以后的无力感,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腔怒火还能保持到何时,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卯足了力气自欺欺人。
      “懂,古来贤者皆于无声处呕心,国师到底不一样,偏爱在众目下沥血。”
      杨肆眯眼瞧了他一下,随即绽开一个称得上仁慈的微笑,顿了一下才接道:
      “其间诸事,多说无益。方公子想必也没有心思兜转,不如……直言?”
      “我要说的都在信里说完了……我给你东西,你给我人。”
      杨肆看他那一副百无聊赖的面孔,突然升起几分疑心,偏不信他真能如此轻易的不计前嫌,了结这些纠葛,故而借着喝茶的名义,状似无意道:
      “孤见这茶芽细嫩,像极了雨后笋尖……没记错的话,贵派山上便有一片竹林吧?若说这世间最有气节的,当属翠竹。风动声飒,应了一片仙景呐……”
      他无声的抿了一口茶,接着道:
      “方公子,你觉得呢?”
      方盏低头摆弄着自己衣袖上方才被茶水打湿的一块,心知杨肆有意试探。他脑子里一边是惨遭屠戮、风雨飘零的门派,一边有个声音不断的告诫他:
      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方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你,我,两个人,十步远……国师说话前该深思一下,这一不小心的……”
      方盏抬起了头,眼底暴虐的杀意被控制在上下眼皮的方寸之间,似假还真的接了半句,
      “祭礼上若是出了乱子可就不好了。”
      杨肆心知试探过了头,此刻他等着救命的东西还在方盏身上,并不想真的与其交恶,他甚至想好了关于时矜身份的说辞。
      据他的情报,方盏是在方回舟失踪后才得知国师的存在,而重逢时矜也不过是一年之内的事。时矜定然是没有胆量自白,他也断然不会自找麻烦。若是眼前这小子纠缠,他便说时矜是一年前突然出现在王城,自荐接任暴毙身亡的前国师,至于以前的行踪,自己一概不知。
      如今,方盏既没有质问,也没有拿这个“内间”说事,杨肆自然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枝节,见好就收的放下茶盏,缓缓起了身:
      “方公子多虑,祭礼自有人操办,仙师还要多多劳心丹药之事,孤王等得及,有的人怕是早就等不及了。”
      方盏顺着大殿正中一路朝着杨肆站着的地方走,一直走到距他只剩几步的时候,玩味似的抽起一本折子,翻来翻去的看。杨肆就站在不远处始终不曾阻止。
      “从前的事,到我这为止,给你个准信……我不追究。”
      他这生硬的一句却没有引起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有半分的突兀感,仿佛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彼此熟悉,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心知肚明。方盏自认尚算真诚的笑了一下,杨肆却因为他又调转回来的话头,脸上刚刚扮上的释然生生凝固成形,又被方盏微微的一笑尽数敲碎,一块一块掉落在干净到反光的地上。
      他着实没有想到方回舟那个懦夫会有这么一个……这么个……凉薄又多情的孩子。凉薄是对自己,多情是对别人。即便心里有一千种感情也可以被完美的压制在“不追究”三个字之下;深谙人心,能够轻而易举拿捏住对手最脆弱的地方,笑得凉薄,又淡然释手,好像在说: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不乐意管,不过你还是得记住,这不是因为我原谅了,而是……我看不上。”
      对了,他的表情明显在说他看不上,这些烂俗到可怜的戏码,他统统可以视而不见,全算在这一个笑容里算是当做请他喝茶的还礼了。
      杨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只是在那个关口,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又似乎说什么都是理所当然。这位两面三刀杀伐果断,铁血手腕掌控司煌数十载的上位之人,魔怔一般的脱口而出:
      “亲眼看着、亲身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死去的感觉,你懂吗?”
      尽管失神,他还是维持着已经刻入血肉里的淡然与威严,尽量将自己置于最有利的地位。虽然方盏什么都没说,他就是从那句“不追究”里知道了这人已经知晓了全部,而且是不带半分怀疑的笃信。
      方盏脸上的笑容渐渐放大,仿佛对他的话感到一丝可乐,最后几乎是咬牙忍下快要克制不住的笑意,憋道:
      “国师自然比我懂,不然也不至于干出这么些不要脸的勾当啊。”
      杨肆继续不放弃的自白,仿佛极力想要他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一个人如果经历了和他一样的事,这人也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
      “活气意思意思被抽离,但你知道自己不会死,就像个活尸一样,能听见、看见、感受到,却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尽的接受和忍耐。你知道,一直都知道,即便只剩一口气,你也能在噬骨的疼痛里重生,也许是下个无人问津的清晨,也许是下一次疼晕又惊醒的漫漫长夜……明明已经受不了了,却不得不受着,明明舍不得死,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那种感觉,若是体味过一次,只要一次,让你做什么,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免去第二次,你都会甘之如饴。”
      杨肆盯着方盏微垂着掩盖在深重夜色里的眼睛,说的平静,
      “但我……我尝试过了所有,却还是只能在每个知晓他将要再次来临的长夜里,认命的等待着,等着它一点点的缠覆上来,饮血噬骨。绝望吗?我不会,只要再多试一次,我就可能找到办法,我就能……”
      “挺可怜。”
      方盏打断了他的追忆,由衷的感叹了一声。
      是了,挺可怜的,漫长的折磨里,哪怕有人告诉他需要有人献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牺牲别人。用尽了手段爬到万人之上的位置,只是为了有更多的可能。可是,为什么要用别人的生命来换自己的生命呢?为了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活下去,真的可以什么都舍弃吗?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杨肆怔怔的看着他,这种真挚到近乎于没有任何任何情感的疑惑,让杨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无数个钻心到握不紧拳头的夜里,他都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杨肆抚上拇指上的扳指,摩挲间皱眉思索,直到方盏翻完了面前最后一本奏折,然后同样真挚回答道:
      “我为何要死?”
      即使痛苦到不知生命的意义,我也要让所有人都同样痛苦,而不是自己一个人无声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了,人真的可以自私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也可以理所当然的索取到令人发指。牺牲别人和牺牲自己,根本不值得一秒的思考。生死大权原本不久该是握在强者手里,脱掉几层皮,放弃所有才爬上的位置为什么要自己断送?没有对手的顾影自怜?不,真正能够走到这一步的人,他们只会安心的坐着自己的位子,看着眼底下的人挣扎求生,身陷在泥沼里,求自己救救他们,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方盏不可置否的撇了撇嘴,往前走了一步,手指伸到茶盏里蘸了些茶水,在案桌上一笔一划的写着什么:
      “国师这么多年来求仙问道,孜孜不倦,一定对天道那一套推崇至极,也一定知道人做天看、因果轮回这一套吧?”
      “它报应了我,我再报应了它,天道轮转,不就是这么个道理?”
      “你觉得你身上的东西是天道报应?”
      杨肆挑了一下眉,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方盏便没再问,专注的用水迹写着字,最后一笔加重力道,在案桌上拖出一声刺耳的声音,轻声问:
      “时矜,是谁?”
      杨肆深深的看了一眼案桌上的字,随即轻撩衣摆,坐在了朝位上,突然不愿意再转弯抹角,无谓道:
      “宫嫔之子。”
      在杨肆看不到的地方,方盏攥紧了垂在衣袖里的手,嘴上不动声色的嘲讽:
      “百姓们都说先主荒、淫,新王却寡欲无求,继位之后,后宫多年无所出……却原来新王这么多年来,都把儿子们当杀器豢养着呢?”
      “多一个盾牌总比多一个威胁强,方公子说是不是?”
      丧尽天良到什么地步,才会因为害怕亲生骨肉夺权,而彻底断送他们的人生。当个下贱的奴才养着,有事的时候出去受罪领死,没事的时候四处为他搜寻续命之法,甚至连一个架空的虚名都不能被施舍。
      多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方盏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深重的夜色压的喘不过气来了,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肮脏不堪的地方。杨肆端坐在朝位上,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声音里微微染上几分急切:
      “我还要等多久?”
      “六月望日……快了。”
      方盏头也不回的往外走,背后的杨肆默默的数着时日,并祈祷着这段时间里那要命的病症不要找上门来,思索间忽听得已走到殿门处的方盏,远远传来声音:
      “还有一件事,原本不想说的……你身上那东西名叫缠月,扶涂的东西。多年前,扶涂公主邀先主赴宴,献酒一杯。先主却将陪嫁侍女手中的酒杯赐给了随行左右的心腹。宴后,公主暴毙,先主大怒,赐死了整个月宫的人……国师这么聪明,懂我的意思吧?”
      方盏翩然转身,留给杨肆一个因为距离有些模糊却依旧得体有度的微笑。杨肆静静地消化了他这番话,突然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往后靠在了朝位上。碰撞声惊到后殿的等候传唤的侍人,侍人连忙赶来,不顾杨肆的摆手,惊呼中引来更多的人,将杨肆搀扶进了后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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