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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小鸟和嫉妒 ...

  •   两个月后。

      姜,诏山,雷州。

      一两枝带着烟紫色的花骨朵的枝条斜斜插在盛着清水的矮砚台中,微微摇曳,对即将来临的倒春寒一无所知。棕红色的木窗外一方小池塘肆无忌惮地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一星一星闪烁着的光芒像是讽刺的利箭一般扎进马厩里俘虏们的太阳穴。

      池塘边坐北朝南的屋子里,阳光不刺眼,许故溪坐在床上,背靠墙壁看书,看完一页后,她目光一扫,侍女就会替她翻页。

      在长久的寂静后,有人打破了沉默。

      “你以前总是这样。”顾雪章将刀从木盆里拎起,擦干净刀上的血,躺在矮榻上剪指甲,“……这样看书。不过你不是不爱穿么,还有你要的话本已经到了,你想吃的点心还没找到厨娘。还是你要吃的点心只有某个人才能做,你要的东西某个地方才有?”

      许故溪眼帘一掀,看着被整齐叠在床边的小衣,随意道:“也不是一定要这种,只是我现在怎么穿锁子甲。”

      许故溪觉得后脑处有些发痒,偏头去墙壁上蹭,另一个侍女伶俐乖巧地凑过来拿着小木梳扶着许故溪的脑袋,替许故溪挠痒痒。

      许故溪将包扎成粽子似的双手藏到被子里。

      两个月前,她直接握住刀刃的时候太过用力,好像割断了手筋,因为手掌被割得太厉害,简直要像是被劈成两半,所以许故溪没有自己上药。肚子上的刀刃也好像被留了一段时间,因为拔掉的话会大出血,所以用别的东西砍断了刀柄和刀尖,在她身上留了不知道多久,等她恢复神智的时候,伤口已经缝合包扎好了。

      她被带出火场的时候,腹部的伤口被护住,双手却垂落在地上被烧伤,伤口惨不忍睹,两只手就算能保下来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了。

      许故溪觉得自己能活着不能算作奇迹,因为顾雪章知道人体每一处脏器的位置,也很熟悉他,能够捅穿她的同时又没有破坏重要器官……顾雪章看来的确是游刃有余地在对待她,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够格的对手来看待。

      顾雪章头也不抬:“是啊。你每次进帐子都上床榻滚一圈悄悄脱了,好像穿着这个会把你勒死似的,你说要是你这么活活胸闷而死是不是很好玩。”

      许故溪往后一躺:“那我试试。”

      顾雪章的头发这么看和平常人一般柔顺,只是束不了发髻,被他在脑后随意扎了一下,他捏起竹签插了块炸雀肉:“我是不杀你,你倒心安理得在这当起大爷了,吃我的喝我的,不披麻戴孝吗?”

      许故溪张嘴打了个哈欠,藏在被子底下的指尖微微颤抖:“你忘了我忘了吗?你忘了我忘了我没忘我忘了啊。我什么都不记得能有什么用。”

      顾雪章剪完指甲,拿锉刀锉完指甲后,拿起白骨面具一点点将凹凸不平的地方锉平:“别说绕口令了。你最近不想着逃了?如果你没失忆说不定还能逃出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用的方法和你小时候想偷偷出去逛街差不多。想偷军甲的样子和你当初骗裙子骗男装的样子也一样。”

      许故溪从床上一路裹着被子滚到地上:“逃不了啊,能有什么用,我的手都废了,腿脚也废了,四舍五入都是人彘了,还想怎么样啊。我看你都想把我脑袋拧下来当花瓶。”

      顾雪章的目光在面具上流连了一会儿,又抬头望向一直蹲在房梁上的九王子:“花瓶啊…….也不是不行。你要不是试试从他下手。他可嫩了,如果他被你迷倒了,你要逃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许故溪也看向蹲在房梁上安静如鸡的九王子:“我看还是算了。赫克不周,你别想这么对我,倒是你,这么多年你就没成亲吗?”

      顾雪章笑了一声,直接将宫廷密辛和盘托出:“我有王后啊,孩子都生了俩了。”

      许故溪看看顾雪章,又看看房梁上的九王子。

      “不是这个。”顾雪章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哪有这么大,没这么大,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兄妹俩,长得像娘,还藏在王都呢。虽然长相好看,可是下巴和脸上的痣随我。怕被人认出来。就是王后接连怀孕,身子弱得很,得好好休养,也不能让她带。”

      许故溪在心底算了算,据说王后怀第一胎的时候十五岁,今年应该过了三十五,二十年间生了七八个孩子,王后身体强健,王帐条件好,又有无数奴婢下人,也不知道是真的身体弱还是不适合出现被迫“养病”。

      九王子听到这些眼睫毛都没抖一下,像是早就知道这些,只是目光死死钉在许故溪身上,他从耳朵到下巴还有半边膀子都敷着纱布,涂了厚厚一层药膏。

      顾雪章诚心实意提醒道;“九王子想杀你,你还是对他好些。”

      “你让他杀?”许故溪把脑袋从棉被筒里伸出来。

      “虽然我不会杀你。”顾雪章吹了吹面具上的灰,“但你死了也就死了,你还不如白也好玩呢。你说我拆你两根指骨贴在面具上行么?”

      许故溪还未回答,就听见顾雪章接道:“你死后,我也有想过将赵问星留给王后。他长成现在这副样貌真是出乎意料,和当初户籍记载的样子半分也不像了。你说你怎么不越长越好看,反而越混越差,荒谬。”

      许故溪用力眨了下眼睛,房梁上蹲着的西姜九王子、一边磨她骨头一边和她拉家常的顾雪章、被子上金线织成的忍冬图案、肚腹处传来的隐隐疼痛,又有哪一处不荒谬不可笑了。

      “其实你不做将军还比较好,可以少害些人。”顾雪章从篮子里拣出一块软布,和面具大小比了比,“反正你也不知道苏惊贺背着你杀了多少人。当时光是因为你的身份就死了不少。”

      一丝可怕的猜测从她的心中浮现,许故溪声音也细了些:“你什么意思?”

      “你的亲卫啊。”顾雪章撩了撩落在耳边的发,轻松道, “如果有亲卫发现你是女的,又刚好被苏惊贺知道这件事,就被苏惊贺杀掉了。他做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但我猜你爹也知道吧。特意留着苏惊贺给你……扫地的。”

      “西姜东余本是一国,为什么东余帝王俯首称臣就不行了?”顾雪章嗤笑,“你怎么不知道换个帝王,所有人能活得更好?只不过你是被段家喂大的罢了。吸着别人的血,一出生只要没横死就是一个侯,你又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开心么。”

      “不过我出身比起你来也是不差的。”顾雪章话锋一转,眼睛又弯了起来,“是江南的前朝世家,和沈家还有些姻亲但沈家在这些人眼里是远远不够看的。园子里里都透着字画香木的墨味,小时候话都不怎么会说的时候,就要学着捻笔管,玩的是先周匜盘,随便牵一匹马都是骐骥骅骝。许家和我......家比起来,真是毫无底蕴的武夫将门。我爹娘他们现在想来过得也不错,说不定看世道乱已经进山了,他们别的不行,乱世避而不出还是会的。”

      “说不定我父母健在,儿女双全。”顾雪章压着嘴角笑,别有深意地看着。

      许故溪望着天花板,好像要透过天花板看见蓝天底下团团的白云,想着现在是不是初春了。

      “对了。”顾雪章戴好面具,“只有四个侍女的话会忙不过来,有个男人或者仆妇的话会省力些。先把这个男人给你。”

      顾雪章从屋外拎进一个古朴的铁笼,笼里蜷缩着一个男人,顾雪章笑道:“他的名字是小鸟。”

      小鸟生得高大,垂着眼帘,他脸上双眼之下和手臂上都有小鸟翅膀的刺青,黑色的翼羽一根根竖起,翼展宽大,翼尖竖起拼命地张开着。

      顾雪章好心解释:“小鸟是西姜孤儿,他所有的家人都被东余人杀死了,鹫鸟在被屠村的村子里徘徊不去,几乎将尸体啄成白骨,所以他从此落下了怕鸟的毛病。现在可能连镜子都照不了了吧。毕竟他从前只要摸到鸟就会脸色发青要晕过去的。”

      “他被我弄哑了。”顾雪章漫不经心地说道,“手指上的筋腱也断了几根,但力气很大。用那边的筐能背着你走动......对了,他也很想杀你哦,想杀你想杀的不得了。因为是西姜孤儿,你也不能怪他对吧。”

      顾雪章依在门边冲屋里一笑,眼里盛满了午后懒懒的明净日光,面具上的嘴角也夸张地弯着,仿佛他说出口的是什么温馨的睡前故事。顾雪章绕有兴味地看着许故溪……不知道许故溪能不能认出这个自投罗网的故人呢。

      许故溪后脑紧贴着墙,目光慢慢落在顾雪章挪到小鸟身上,她的下巴线条清晰而微微紧绷。

      顾雪章往外走的时候轻笑了一声,许故溪已经警惕起来了,看来不会让他失望呢。

      ……

      白也一身冷汗地从床上坐起来。
      躺在床边矮榻上的五百船见怪不怪,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脸:“您又做梦了?”
      两个月来,照理说许小将军都死透了,白也却斩钉截铁地说许小将军还活着,还说他能“看见”。

      白也坐在床上,屈起膝盖,双手捂着脑袋,把脸埋进膝盖间,半晌道:“我又明白了一些。”

      说完这句话后他绷紧的肩膀倏地放松,抬起头来,神色如常。

      “他不爱她,他对她……”白也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认真地透过五百船的眼睛看着不在此处的另外一个人,“是嫉妒。赫克不周从骨子里嫉妒许故溪,那种嫉妒和万蚁噬心一般折磨着他。她也不依赖他,她不依赖任何人。”他先是属下,才是她娘的好友,最后才是可以相谈的长辈。
      两人之间的界限如隔开西姜东余的大朝江一般分明,没有一星半点旖旎的张力,在互相信任的土壤里,只有嫉妒和憎恨像烈火焚烧身日日夜夜,终年不休。

      五百船愁出了一脸皱纹,抬头纹都能夹死苍蝇,他忧郁地想着白也好不容易说服他自己许故溪没死,又要说服他自己许故溪和顾雪章的关系不是那种你死我亡绿意遮天的关系。五百船叹了口气,又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他还怜悯她。”白也左手抚上额头,摁着眉心,“他鄙夷她,恨她,巴不得剁碎她,不想在意她,又杀不了她。”

      五百船不像十旬心思细腻,他不敢问也不敢知道,赫克不周既然恨许故溪,又是为什么杀不了许故溪。

      “他杀了她一次。”白也额前的发又长了半寸,盖住眼睛,“才发现他杀了不了她的。他本来也不知道,说不定下手的时候心里还很轻松,她死了他才发现他不应该下手。”

      “但说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会想杀她了。”几缕头发从白也的肩头滑落,“时间不够。”

      他还不明白赫克不周到底想要做什么,没有一个人是无缘无故行动的,赫克不周行动背后的逻辑……到底是什么?

      赫克不周是如此深爱着王后,又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他是如此深爱着王后,又为什么有二十几年没有和王后通过书信。
      为什么赫克不周那么恨许故溪。

      他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想,却又有些畏惧猜想背后的事实,。

      竹帘外有人被宦官迎着走近,目光未曾动摇一分地叩首拜见,声音落入白也耳中:“臣、拜见大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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