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胎十年》曹语恬

5、05

　　周六，夕芸跟着妈妈回到了在江北的娘家。她的母亲出身于城中村，在几年前被政府征地，改造一新，紧紧挨着这座城市正在规划修建的CBD。村民的身价也因此一夜暴涨。妈妈所在的整个家族，除了这母女俩，家家户户几套房子，都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夕芸的外公在村子改造完成前去世，和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舅舅年纪最小，把手头的房子腾了一间出来，让母亲独自居住。回村子，夕芸一般都去外婆家。外婆家所在的单元背着江面，迎着同样修整崭新的马路。得道地铁站周遭都起了住宅楼，外婆家阳台望出去也有一座楼地基刚打好，工人们居住的篷房也是崭新的。不过夕芸很少坐地铁回来，因为下一个站便是新城地铁站，上下班高峰或是周六日都非常挤，她宁愿在南岸坐上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慢悠悠地过去。

　　这次她回来有别的目的。上星期二表姐新婚燕尔，她因考四级没来参加，总要趁早来见见面。事实上，大表姐去年办的婚礼，她也因为军训没去。姨妈前段阵子邀请她遭拒时，细声嘟哝了一句：“说得你一定考得过一样。”夕芸听到有点难过，但后来她考过了。

　　村子改造后，二表姐在村子找了一份人事的工作，薪资平平但胜在稳定且够近，下楼几步路就到，村子广播就是她念的。后来，三表姐也选择在村子就业。夕芸母亲的家族大都住在村子，只有母亲出嫁了住在了南岸，夕芸念书长大也在南岸，和这个家族的联系也就多了几分疏离。然而她的母亲不这么想。

　　夕芸礼貌性地朝进门的表哥表姐们微笑点头。

　　渐渐地，家族的年青一代都聚集在不足三十方的客厅，热闹起来。妈妈的嗓子只有回到村子时会变得特别响亮，她的笑声会在她脑海里转一整天。姨妈舅舅们也同样，在家是最放松的，粗言秽语脱口而出，笑话下流无法让人听而不闻。年青一代大概是受过系统教育，斯文得多，顶多陪着父辈们笑笑，很多出挑的想法得等夜深人静了找个合适的伴儿才会说。

　　来之前她收到二表姐的信息，问她喝不喝星巴克。她那时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杯一点点，说不用了，我喝过了。他们提着的那一大袋星巴克很是瞩目，妈妈问她怎么没要，得知原委后“噢”的一声又扯家常去了，夕芸心里松了一口气。

　　一杯杯五颜六色包装精美的饮品从纸袋中拿出，一杯少说三十多块，味道甘甜醇香富有层次，但她舍不得。表姐们背上千的包包，表哥戴几千块的手表，时不时飞到北美扫货，她都没这个钱。夕芸嘟嘟嘴，也只能羡慕羡慕了。

　　晚上是家族聚餐，他们分了好几批到了舅舅家里。自从夕芸上了大学，妈妈一人在家无聊，外婆也有需求，妈妈就来照顾外婆的生活起居。

　　她跟着妈妈在最后方推着轮椅，阳光毒辣，她撑了一把伞也想给妈妈遮遮，但她太矮，伞也跟着矮，妈妈有些厌烦时不时被伞骨打中，或是被挡住的视线，“得了得了，不用遮了。我生女儿怎么这么矮。”外婆回过头笑笑。

　　舅舅家大多了，共二十多人，不用挪椅子，人人都有高级红木椅坐。表哥表姐们去了打麻将，夕芸不会打，就坐在一群父辈中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把桌面上的零食都尝了一遍，废了好几个她掰不开的夏威夷果，姨妈看不过去，咔嚓一声帮她开。夕芸连说几声谢谢，把果肉都吞进去后，再不碰这种坚果。

　　距离吃饭还有两三个小时，这段时间很是无聊。厨房飘出一股花椒八角的香味，夕芸闻得出是她妈妈的手艺。妈妈喜欢给整个家族做菜，拿着锅铲，手臂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大汗淋漓。夕芸还听到妈妈和舅妈的对话，“这边做菜真是方便，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我家呀，哎！”

　　夕芸和妈妈住的是爸爸十多年前买的房子，九层楼没有电梯，等会儿吃完饭后还得一步一步爬楼梯。妈妈已经年过半百，腿脚不好使，上个月戴了一次动态心电图机，说心脏也有问题，在家进出房间时不时拿起一板药，一颗颗掰开，那声音咔嚓咔嚓的，一听便知道她在做什么。

　　夕芸记得大年初二那晚的事。是在妈妈戴心电图机之前。能预想到如果在舅舅家坐一下午该有多无聊，那天她约了好朋友去电影院看电影，很晚才到舅舅家，大家已经围着冒着滚滚热气的炉子开餐了。香气四溢的羊肉煲令人胃口大开，但近两周的肠胃不适让夕芸闭紧嘴巴，舅舅和她在旁枯坐许久。

　　“舅舅，你怎么不吃？”

　　舅舅有一个特点，便是面无表情时眸子也弯弯的，他生气时会把眼睛瞪圆，变成另一张脸，特别恐怖。他笑笑，一口微微往外凸的大白牙甚是抓人眼球，“你呢？怎么不吃？”

　　“肚子不舒服。”

　　“我也是。”

　　后来记得他是得了一种肠胃病，去医院做了手术。进去前内心忐忑满脸愁容，病好之后满面春光笑脸盈盈。她的舅舅一年大小出游十多次，一定是很热爱生活，才对医院那么惧怕吧。想到这里，夕芸替妈妈感到不甘。舅舅生病时，她给他送饭，多次探望，随叫随到。她感到不舒服时，除了女儿，却没人说要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