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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活着的悲哀(2) ...

  •   倪念幸从一旁的店里出来却不见苏茔,左右找了一下,这才发现苏茔被半掩在一只爬满铁线莲,顶上连绵摆着几大盆无尽夏的花架后,纤瘦娇小的身形几乎被埋没在花簇之间。她走近过去,发现苏茔的样子有些古怪,循着她目光所视之处望去,入目之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曜日白光。

      倪念幸感到奇怪,“苏茔,你怎么了?”

      苏茔听得声音的时候,倪念幸已像一只猫一般轻巧的绕到了她的身侧。她转过头,只瞧了一眼便已了解了向来好说话,不懂拒绝的倪念幸是如何被店主半强制的好心建议下推荐了商品。

      “问好了?重不重?我帮你拎一袋。”此刻倪念幸一手各提一个大拎袋,左边是盛开的薰衣草,右边是一盆扦插的栀子。苏茔很自然的伸手,去接那盆薰衣草。

      倪念幸没有继续纠缠前边的问题,只是递过手中的袋子。她细碎浅淡的眉毛像两道阴影,睫翳却很深,犹疑了一下,才道,“差不多……我大概知道了。”

      她说话一贯是这样模棱两可,就连自己的想法也总是在自我怀疑,不敢轻易肯定,“不过得回去实践一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那我们一起种。”苏茔点点头。

      “也不知道随机发给我们的种子长出来会是什么?”倪念幸对此并不好奇,硬要说的话,她觉得索然无谓,因此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怏怏的,似乎还带着点幽怨和疲倦。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明暗的交界处,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到时候种出来自然就知道了,要是种出来的是食人花那就可有趣了。”苏茔笑眯眯的耸了耸肩,从包里拿出一把遮阳伞,啪的一下打开。

      在当头的日光浇照中,两人各自躲在一把伞下,同色系的伞缘相互挨着,像两朵并开的大丽花,她们踩着自己缩成一小团的影子慢悠悠的向前。

      正中午的小镇上没有什么人走动,两人踩着花坛边缘走直线一前一后的挨着道路旁店铺屋檐的阴影走。就在穿过一处十字小道时,苏茔眼角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处街角的廊下阴凉处,林绊靠墙席地坐在一片阴影里。他身形颀长,坐下来后两条细瘦得像竹竿一样的长腿微微弯折半伸起。此刻他一手手腕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只雪白的馒头正慢慢吃着。而就在他对面摆着一只半人高的小木房子,旁边一只花白的狗正啃着蓝色食盆里的肉骨头,食盆旁还有一碗水。

      在这样薄热的天气里,馒头干涩而难以下咽,林绊一口一口的啃着馒头,垂眸细缓咀嚼。他总是那样一副郁郁寡欢又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他对面那一只狗风卷残涌的嚼碎吞咽了肉骨头后,抬着头端坐下来,它大概以为林绊吃的什么美食,砸吧了一下嘴,两只眼睛巴巴的看住林绊手中残余的馒头。

      林绊和狗在阴影里默默对视,慢慢吃完了手里残剩的馒头。而全程目睹这一过程的狗盯着林绊咀嚼的嘴巴,舌头不断舔舐嘴,它眼中那种垂涎欲滴的光亮的吓人。苏茔想要不是被链子栓着,或许它就扑上去抢食了。

      倪念幸发现苏茔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见她眼神定定的望着什么,循着苏茔视线的尽头看去,她一下就看到了林绊。镜片的反光遮住了倪念幸眼底那刻的神情,她似乎觉得手里拎着的花有些沉重,浅淡的眉头忍不住一皱。

      “苏茔,那种人不值得同情。”

      倪念幸细细的声音像一根钢丝。

      苏茔愣了一下,不禁诧异一向很少明确发表自己意见的倪念幸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更惊讶她语气中那种隐隐的恳求——她在担心和告诫自己,哪怕一丁点也不要林绊扯上关系。

      倪念幸在镜片之后半垂眼睫,她注视着墙根阴影里那个落魄困窘的林绊,用像是默诵教科书内容一般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都是迟来早到的罪有应得而已。”

      “你居然信这些?”苏茔咋舌。

      “以前不信,后来渐渐信了。因果善恶终有报,即便再悲惨和不幸都是犯罪的人活该自找的。”
      倪念幸转向苏茔,慢慢摇头,“在我看来大多人都会选择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没有人会愿意雇佣有案底前科的人,况且是一个杀人犯。这个小镇会排斥他,他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

      苏茔不说话,她想原来倪念幸当时也看到了林绊被拒绝雇佣的一幕。

      看着倪念幸镜片之后的眼睛像是玻璃弹珠一般平静而空寂,苏茔一时间走了神——倪念幸那一刻的冷酷,漠然和平静就仿佛暗影藤蔓在阳光下骤然疯狂滋长,将她包裹,将她变成一个苏茔不曾认识的人。

      “有罪的人必须一生都带着枷锁。何况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到杀了自己父亲的杀人犯。”倪念幸像是宣誓一般声音沉郁顿挫,眼中一瞬间似乎有冷锐的荒凉。

      是的,林绊之所以如此被镇上的人所忌惮和避之不及,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比起普通杀人犯,他的性质显然更为恶劣,被人们暗自定性为一个十恶不赦,违背伦理道德,没有情感的怪物。

      苏茔知道倪念幸此刻反常而激烈的情绪都是因为被触痛了早年伤疤,以至想起了故去的姐姐。她曾听倪念幸简略提到过这个因意外遭遇犯罪事件而早逝的亲姐姐,那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完美却偏偏遭遇了不幸的女孩。

      她动了一下眼珠,舔了舔嘴唇,果然又尝到了那种盐粒融化在嘴里的咸苦涩味,她咽了下口水,忽然回过神来。

      “我们走吧。”苏茔伸手握住了倪念幸的手,这才发现她手心发凉。

      倪念幸被苏茔的手触碰到的刹那神经质的僵了一下,而后她才回握住苏茔的手,露出一个感激和得救的笑容。

      苏茔决定不再去看林绊,可就在走过那一个十字小道的斑马线时,她还是忍不住转过眼珠,小木房子旁的侧门里探出了一个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师,伸臂指着林绊不知在说些什么,随后那个阴影中倚靠的削瘦人影便缓缓的站起身。

      林绊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推迟了一帧的慢镜头,缓慢,无力,疲惫,倦怠,如同生无可恋,如同了无期待。

      苏茔这么想着,已走到了斑马线那一边。视线被建筑物遮挡住,身后隔开了一条道路,她没来由的觉得自己正慢慢从某一个世界中退出。

      她被倪念幸牵着,亦步亦趋的朝着骄阳的终点而去。不,是她,是她牵着倪念幸慢慢向着那一片田野中的小径,向着她们熟悉的日常而去。

      苏茔抬眼,日光落入她的眼睛,舌尖上的那种腥咸苦涩在忽然之间消失不见,她的瞳孔里也有了隐约的光亮。

      *******************************************

      “花信回来了。”门被打开的刹那,扑面涌来一片电视机播放的声音,伴随着这些声音的房间里传出一个慈祥缓慢的苍老声音。然而,那个声音只是听着便令人感受到说话之人的那种安心满足和欢快。

      在玄关的苏茔抓着包带的手紧了又松,她伸着脖子不厌其烦而又徒劳的扬声纠正道,“外婆,我是花茔。”

      褪下外套的苏茔迅速的换上拖鞋。拖鞋底与地板相撞击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她径直往厨房去。
      “小茔也回来了。”老人的声音从玄关拐角后和蔼传来。“花信啊,外婆今天烧了你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这不是她最爱吃的东西,这是她的姐姐苏花信最爱吃的东西。那她从前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呢?好像是红烧肉吧——烧煮到辨别不出肉的来源和种类,只见黑乎乎的一块块肉,闻到浓郁酱汁掩盖下的丝丝肉香,咬下去肥美多汁,柔软有弹性,齿颊留香。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苏茔拉开厨房半掩起的玻璃门,倚着门向内探入半个身体,“外婆,你上次是不是说我们铺子要找一个新伙计,那现在呢,还缺人手么?”

      “啪——”锅子的盖子被轻轻盖上,把烟气和噪音都隔绝了好几个度。

      微卷的灰白脑袋垂下来,苏茔的外婆把手在身前的围兜上一边擦一边转过身来。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孔却因失去肌肉支撑而变得干瘪凹陷,松弛的脸皮上纹理深刻。

      “还在找人,那个原本很不错的老伙计要走了,他要回老家照顾生病的老母亲,大概过几天就走。”老人觉得惋惜,眼中似有不舍的叹息,面孔微微皱紧。

      苏茔心中一动,忙问,“既然这样,外婆,我有一个认识的人他正在找工作。能让他过来帮忙么?”

      老人双手上沾了不知是水渍还是污油,她揪着围兜不停擦着,点头答应,“可以是可以。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眼高手低,心性浮躁,不知道你那个朋友要是一直守在小铺子里做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事情,能不能坚持长期做下去。”

      “他一定可以的。”——因为他的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不同,所在意的东西也不一样。苏茔几乎想也不想的脱口,但她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只是笃定点头,朝外婆打包票。

      外婆瞧着苏茔认真的表情,笑眯眯的道,“那让他随时过来吧。”

      “明白,谢谢外婆。”苏茔笑着一下跳蹿起来抱住外婆,代替她的姐姐和外婆笑成一团。

      老人被自己宠爱的外孙女环抱着,忍不住开怀笑意,脸上的沟壑都挤紧了。她宠溺的轻轻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花信饿了吧,你先去坐,等外婆把锅里的菜盛起来就能吃饭了。”

      “好。”苏茔长长应声,像一个孩子一样听话乖巧的坐到餐桌旁。

      她在桌边双手托住下巴,安静的看着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忙碌着,眼中完全没有须臾之前的欢欣和雀跃,漆黑的眼珠像一片磨砂的玻璃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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