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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真相(上) ...

  •   ——时间是一条不可回头的洪流,每个人都在其中身不由己。若被推向了错误的岔口,那么便只能一错到底。

      ——林绊想,自己这一生也许就是如此。

      自那一个暴雨的疯狂夜晚至今已过去两个多月,林绊真的再未见到过苏茔。期间林绊也不可避免的知晓了倪念幸残虐小动物的行径,那段时间他忽然又重新陷入了十年前那个可怖的梦魇,他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深深痛苦——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间接使得倪念幸偏离了正常的人生轨迹。

      就在他被沉重的自责,内疚和罪恶感不断折磨的某一天,倪念幸全家忽然从这个小镇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林绊心中的亏欠感还有负罪感忽然没有了着力的对象,他自此变得愈发寡言冷淡。

      每天林绊都在格物旅店早出晚归,过着机械,重复,平静而死气沉沉的每一天。在旅店里他不用再刻意疏离谁,也不用再躲着谁,这样不用担心和谁扯上关系的生活原本正是他重回这个小镇时所需要的。

      可是没想到,这种因为负罪感而自我惩罚和赎罪的生活,也居然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林绊走进格物旅馆,前台的匡笑笑愣了一下,粉白的脸颊微微一动,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亲切笑容。林绊抿了抿唇,顿了一下,沉默颔首,他认真得近乎刻板,从而始终学不会简一至的那种笑容。

      他向右转进走廊里,朝着深处简一至的办公室走去。轻缓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只听得‘答’的一声轻响,前头的一扇门忽的从内被人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刚跨出门口,脚步便是一顿,看清是林绊,那人褐色的眼睛一亮,眉梢挑了挑,“林绊?”

      林绊看着简一至的这副模样,知晓他正等着自己。待得他走近门口,简一至当即侧身让了进去。

      “你这两天人也找不到,连招呼都不打就无故旷工,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让你去医院检查你去了没有,什么时候去的?你的结果出来了么?报告单拿了吗?有的话给我看下。”简一至关上门,板着脸转过身,便是劈头盖脸的一连串发问。

      “林绊,你不要告诉我,根本就没去医院?”林绊没有作声,简一至的脸色却一下变了,他猛然吸了口气,简直又惊又怒,急道,“走,你现在跟我去医院,马上去!”

      就在前几日,一向认真细致的林绊居然意外被划破了手,原因是他在收拾床的时候,床单里面不知为何居然藏有一把小刀,而更为惊悚的是那把小刀上竟附有斑斑血迹。正在出差的简一至从匡笑笑那里得知这件事后,连番的电话催着赶着让林绊去医院做检查,自己更是隔天便赶了回来,可他愣是一直没找到林绊。

      林绊在简一至伸手一把抓住自己胳膊想要往外拽拉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林绊慢慢摇了摇头,拂去简一至的手。“检查下来什么事都没有。”

      平日里没个正形的简一至仔细的看住林绊,褐色的眼珠细微一动。

      “检查报告给我看下。”他认真重复了一遍,态度罕见的强硬,随即朝前掂了掂摊开的手掌,示意林绊交出报告单。“你既然是我的员工,那么在工作上染了什么病,就算工伤。我出钱给你治。你现在就把报告给我。”

      “真的没事。”林绊道。

      “真的?”简一至拗不过林绊,眉梢一挑,狐疑的打量他的神情。他知道林绊性格认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但他就是有点放心不下。简一至顿了一下,忽的点头,“那好,今天给不了我没事,明天把报告拿来。我是你老板,就有义务确认自己员工的权益和人身安全。”

      林绊等到简一至说完,才道,“我没有骗你。还有,我要辞职。”

      简一至一怔,他不知道他们明明正说着检查报告的事,怎么骤然之间林绊就莫名其妙的提出了辞职,可林绊的语气听上去坚决而果断,仿佛在这之前他便早已做好了决定。简一至静了须臾,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林绊的肩膀,眼神细碎闪烁,“喂,林绊,你用不着这么较真吧,我只是担心你多问了几句,没必要那么大脾气就要辞职吧?”

      “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了。”林绊语气冷淡。

      简一至那单薄的笑意立刻垮了,他看住林绊,发现对方并不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惊诧之余,他顿时正色,蹙眉,“你要去哪里?你还有哪里可以去。”

      林绊沉吟了一下,坦然道,“这里也没有属于我的地方。我哪里都可以去。”

      “林绊!”简一至终于动了怒,他提高了声音。心中为林绊的不知好歹,为林绊言语里的萧索,以及他的那种毫无期待和自我放逐感到心痛和恼怒。可是胸中的愤怒升腾得突然,一时消逝得也迅速,他陷入了一种迷惘和失望里。

      林绊的神情依旧不为所动,然而那一贯淡淡的语气里破天荒的居然有了深深的疲累。“我被过去束缚太久了,我感到累了,我想要自己的人生了。一至,你会支持我,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的。”

      简一至愣住了,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林绊会亲口承认他们是朋友,他更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林绊把自己框死在了那个朋友的定义里——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自己就应该支持林绊的决定。

      这就是林绊之于他的软肋所在,简一至忽然意识到原来林绊一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良久沉默后,简一至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

      “这么急?”简一至一惊。想到什么,忙又问,“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吗?”

      林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漆黑的眼底似有一抹隐约叹息一闪而逝,“我会回来的。也许没多久,很……我就回来了。希望到时你能迎接我。”

      简一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落寞道,“那当然,你要是再回来给我打工,我当然要去迎接你。”

      这时候的简一至其实并不相信林绊所说的很快回来,只当这是林绊随口的敷衍罢了,所以,他压根没想到林绊居然真的没有说假话。大概半年后,简一至真的去接了林绊再度回到这个小镇。

      林绊闻言,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诚恳道,“谢谢你,一至。”

      简一至此刻根本无意去弄明白到底林绊在谢自己什么,他愣愣的望着林绊,心中只觉得惊喜和不安。惊喜是因为看到阴郁冷淡,仿佛天生便不会笑的林绊居然笑了,那舒展开的眉眼终于让他不再像个假人,而变得有血有肉,变得真实。而不安则是因为林绊那双漆黑的眼中除去真挚的感激,浅淡的笑意,还有若隐若现的悲伤,以及诸多他根本看不明白的情绪。

      林绊仿佛只是亲自前来知会一声简一至自己的决定般,并没有留给简一至过多的疑问时间。在那一场异常简短的交谈结束后,林绊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而没有作任何停留。

      大理石前台后正悄悄照小镜的匡笑笑忽然感到头顶有一道人影走过,她立即抬头,标准的亲切笑容还未及展开就变成了疑惑,只见没多久前刚进这旅店的林绊又走了出去。匡笑笑纳闷转头,果然瞧见自家简老板站在走廊口静静看向门口,于是她又狐疑的扭头去看林绊,然而,门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林绊慢慢的走在道路上,这个小镇两旁的景物缓缓的落在了身后,他感到了那种一切都在慢慢剥离的丧失感。

      在做出离开小镇的决定后,林绊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恍惚和轻松,甚至情感也充沛丰富起来。只是,那些感觉对存活至今的他来说都是新奇陌生的。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原本就一无所有的自己,居然还会感到一股失去的寂寞感。

      林绊越是走近那一幢熟悉的破旧房子,心中便越是奇异的冷静下来。

      这一幢鬼屋一般的破房子即使在白天看上去也是那么的阴沉晦暗,它就像一只蛰伏的可怖巨兽,也像一个潜藏着恶魔的深渊,等待着可怜人前来。

      林绊看着这个一切梦魇开始的地方,那一个已经做旧的梦如今愈发鲜明起来了。他游移的视线最终定在破旧窗台上那一盆迎风摇曳的白茶上,眼眸里映出那饱满而洁白的花朵。

      那是这幢阴暗的房子里唯一有光芒的地方。

      林绊眼神一动,眼底前一刻的悲伤便像浮萍一般散了。

      眼前陈腐断裂的窗框上是一扇碎裂的玻璃窗,它大张着,像一只黑洞洞注视着外面的眼睛,也像一个祭着鲜花的供台。林绊忍不住走了神,终于忍不住想起了那一个喜欢白茶花的人——那个人和简一至一样也曾是他柔软的慰藉。但是,最终那人却被这幢房子残酷无情的吞噬了,而他知道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也将永远被束缚在这幢房子里,不死不休。

      ‘吱嘎——’

      林绊慢慢虚掩上生锈的铁门,一大片锈斑啪嗒一声掉落下来,打落在他的手背上,林绊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只是朝着这幢吞噬了他人生的房子犹如赴死般一步步走去。

      马上,苏茔就会来到这里。

      林绊忽然想起几个小时前站在一街之隔的自己当时所看到的苏茔的样子——她独自坐在茗茶店里托着下巴呆呆出神,身前摆着那本随身携带的绿皮笔记本。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一刻他心中一动,那个盘旋在脑海迟疑不定的决定一下就有了结果。而后,他寻了一间公用电话亭拨通了茗茶店的电话……

      光线不足的昏暗房子里弥漫着陈腐厚重的霉味,林绊慢慢走上楼梯,脚下早已腐坏的地板像是埋藏着机关,踩到这一块吱嘎作声,踏上那一块又发出啪啪脆响。

      在那一声声难听又炸裂似的声响里,林绊站在了那一个灰蒙蒙的背光毛胚房门口。正对着门口的就是那一扇破损的窗框,风从空洞的窗口扑进,带起了一片积聚的灰尘。林绊凝望那一隅暗沉窗口,只见树影在外,光亮在外,温暖在外,而他在阴冷里,在晦暗里,在这个吞噬了他整个人生的房子里。他承认,自己心底一直就向往那个外面的世界。

      林绊像是从未踏入过一样,目光一寸寸的细细描摹过这空荡荡的毛胚房。墙上的痕迹触目惊心,记忆中的那些可怕画面也赫赫在目。空气似乎染上了那厚重不散的灰尘,变得有形有质。林绊看着从破窗射入的一道光线之下飞舞的白色浮尘,感到了那种让鼻尖感到酸痒的滞厚颗粒,他再没有迟疑,抬脚跨入了这间梦魇之地。

      视线中的那盆白茶虽经历过一次折枝,但此刻依旧蓬勃,新鲜,纯净,层次丰富,林绊顿了一下,上前搬下了这一盆白茶。

      “飒飒——”

      寂静中不时混入窗外枝叶的摩挲声。

      不知过了多久,靠坐水泥墙边的林绊渐渐开始感到脊背抵硌在坚硬墙面的僵痛。然而,比起去在意背上的不适,他猛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没有想过苏茔是否会在应承下自己邀约后忽然失约。

      林绊动了一下,慢慢坐直身体。因为没有钱以及必须联系的人,他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同时也没有任何可指示时间的东西。四周的寂静让时间变得尤其缓慢,林绊黯然,开始揣测苏茔已不再前来。

      须臾,林绊神色悲戚自嘲的看了眼身侧的白茶花,妥协似的缓缓起身,而后,站定的他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走至窗前,窗台外侧那日被苏茔撑断,此刻只残余扭曲的深色裂口。

      窗外的空气闻上去轻薄了许多。林绊从未站在这扇窗前向外看过,此时他发现窗外的大树枝丫竟是如此茂密,绿油油的树叶枝梢厚重的挤在一处,其中有几处枝梢居然像爬山虎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攀搭上了墙,探向旁侧的窗框。

      也许,是自己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足够了解苏茔的。林绊盯着缠上窗框边缘的一条细枝梢,心中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连连苦笑。

      林绊尽管如此想着,但目光依旧探寻求证似的看了眼楼下。只见那黝黑的铁门如同一道阻隔两个世界的屏障,冰冷的伫立在那里。

      这样也好。没有预兆的消失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林绊敛下眼睑,在窗后背过身。

      “吱嘎——”

      铁门发出嘶哑痛苦的尖叫,林绊听得背后这一声响,心中猛然一动。他返身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杏色身影正站在合上的铁门后。

      苏茔刚走了一步,忽然若有所感的忽然抬头,一下看见了那面破损的窗台后站着的林绊,两人的视线不期然的隔空交汇,那一刻谁都没有动,只是静静的互相对视。

      下一刻,林绊垂落眼睑,抬手一指,颔首示意苏茔上来。

      苏茔会意,从林绊身上收回目光,面前这一幢老旧的房子不但死气沉沉而且透着一股阴森——墙面斑驳剥落,窗台破裂,玻璃碎裂,记得上一次爬树的时候,还看到了围墙角落里散乱堆积着些发霉长蘑菇苔藓的木板。要说这一隅区域里最为生机的东西,也许就只有旁侧这棵枝繁叶茂到足足遮掩了半幢房子的大树。

      苏茔边走边想,侧眼去看那一棵数米之高的大树。当日她没顾得上在意,此刻这一眼细看却立即瞧出了端倪——这一棵长势极旺的树居然是据说‘易招鬼,不容人’的榕树。

      她愣了下,又不禁想到了那一盆骨灰中开出的白茶,顿时感到脊背上一股阴冷之意。苏茔抬头,只见林绊像一道萧索的游魂依旧立在那晦暗的窗后,她蹙眉,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下了什么决定一般低头快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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