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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残碎的梦魇(下) ...

  •   “我看到了……”倪念幸在一个停顿后,忽然没头没尾的道,但很快她就给出了解释。“我原本优秀美丽的姐姐变得惨不忍睹的样子。那段日子她拼命的反复洗澡,又像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躲着我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苏茔默不作声的听着,看着眼前的门伸手。在手抵在门上的那一刻,她感到了掌心传来细微的颤动。她无法看到倪念幸,或许门外的她在浑身颤栗,或许她在悲恸哭泣,又或许她露出了绝望痛苦的神情,这些苏茔统统都看不到,她只听得到倪念幸用那一种平静流畅的声音在一点一滴向自己揭开那个从未愈合的伤疤。

      “有洁癖的姐姐总觉得自己脏,她意识到洗不干净之后就把自己手臂和全身的肉像削铅笔那样一片一片刮了下来。最后她意识到这样做也清除不掉身体里那种污秽便刨开了自己的身体。”

      在这样平铺直叙的讲述里,苏茔忍不住浑身一抖,眼前仿佛就是那鲜血淋漓的样子。

      也许因为苏茔按着门,而薄薄的门板把门内的这一动静传递了过去,门外的声音忽然沉默下来。但也许,是倪念幸需要一个停顿来克制心底翻涌而起的剧烈情绪。

      那种惨烈决绝的画面让苏茔惊骇失色,她闭上半张的嘴,用力咬住嘴唇,不敢出声。半晌后,倪念幸再度开口。

      “虽然姐姐向来能忍耐,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忍住那种痛的。她在房间里生生活剖了自己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直到那天晚上想去看看姐姐的我看到从门缝底下渗出鲜血……”倪念幸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低微下去。这一次,苏茔听到了门外停顿里传来极力压抑下,从喉咙里发出的难受咕咕声。“姐姐她……被抬出房间的时候,盖在身上的白布被染成了大面积的红色,我看到她垂落下来的手臂血肉模糊,在不断滴血,我似乎还看到了白色的骨头。”

      苏茔全身一震,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了倪念幸对于粘稠红色的那种恐惧缘何而来。她也开始明白倪念幸一直以来都独自在和什么东西做斗争,倪念幸心中的那股压抑又到底是多么难以排遣和消除的深重。她此刻光是听着叙述就觉得惊恐不已,更何况当时还是个孩子却亲眼目睹那一幕的倪念幸。

      “这些年来我的父母至亲,所有人都在向前,唯独只有我被留在了原地。”黑暗中,倪念幸的声音有了变化,与其说是绝望和无奈,更像是在冷冷的自我嘲讽。她似乎并未为自己感到悲哀,而是全然站在了批判自己的对立面。

      “那么完美的姐姐,她轻轻松松,理所当然就能成功做完的那些事,是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的。可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明白,只是嫉妒怨恨着,心中暗自想着既然有了姐姐为什么还要生下我,或者要是没有姐姐就好了。”倪念幸的情绪明显起了波动,她越说越快,忽然一个停顿,她的声音一颤,“就连姐姐出事的那一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倪念幸的所讲述的事情实在太过压抑和悲伤。苏茔听到这里,心底猛然被触动了什么,神色不禁悲戚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刚掀了掀嘴唇,倪念幸毫无预兆的叫了她一声。苏茔一怔便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只听得倪念幸兀自道,“苏茔,你知道么,当时爸爸妈妈因为姐姐忽然彻夜未归而担心着急得团团转,没空顾上我,那天我居然就此和家里乱发脾气。”

      我知道——苏茔垂落眼睑,脸埋在阴影里,无声回答。

      “我还在抱怨姐姐。”倪念幸用一种微弱的哭腔笑道。

      我知道——苏茔狠狠咬住嘴唇,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甚至希望她消失。”倪念幸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知道啊。这样恶毒的念头和行为我也有过,所以我明白——一门之隔的苏茔垂头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抬手用力按住眼皮,她的嘴唇抿得发白,滚烫的泪水从冰凉的掌心边缘不可遏制的渗出,一如她此刻从心底倾覆而起汹涌愧疚。

      她也有过何其相似的曾经。

      “那一天我因为害怕,跑回家后就躲在了自己房间,没有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看到的事,后来姐姐回来了,我又因为害怕被责怪更不敢提及这件事。苏茔,从头到尾都只顾着自己的我其实就是那一个害死姐姐的帮凶。”倪念幸忽然敛了情绪,又变成了那种极力克制的平铺直叙,她近乎怪异的平静让人感到一种不祥。

      “所以,无论我多么的想要忘记,想要好好生活,我就是没有办法。每天每天我都会陷入梦魇……那些血淋淋的伤痕和绝望的呜咽,不管我怎样做都始终摆脱不了姐姐。我开始变得诚惶诚恐,开始带眼镜来尽量遮住脸,因为我怕人们指责我,说我害死了姐姐,我变得怕人,但我更恐惧自己。”倪念幸的声音里透着惶恐不安。

      一个突兀的停顿之后,她的声调忽地又变了,变得迷离而惘然。“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伤了家里养的猫。它挣扎时的恐惧惨叫让我的心中很是奇怪,但那是我第一次获得平静。”

      苏茔依旧用手按着门,夜晚的凉气让她的手指变得冰冷而僵硬。听及此处的苏茔猛然抬头,她在晦暗里脸色如霜打般一片雪白,她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紧闭的门,仿佛看到了背后那个陷入迷惘的倪念幸缩成小小一团,那是一个她从不曾了解和知晓的倪念幸。

      “我和你说过我的记忆力很好。那不是玩笑话,我的记忆确实很好啊,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候看到的每一个场景,也还记得姐姐最后和我说话时的神情,她说给我添麻烦了。那时候她明明很清醒也很想努力活下去,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自残。”倪念幸以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万分悲戚的道。

      “当时姐姐自杀这件事正好遇到林绊那起弑父凶案,也因为父母刻意对外隐瞒而没有引起关注,之后日子久了,即便是知道隐情的人也因为顾虑着我们家的心情也就刻意不再提起,所以就连苏茔你也未曾听说过。但是我,只有我永远也忘不了。苏茔,你知道么,我也变得和姐姐那时候一样,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我害怕自己。”

      终于,倪念幸不再是那种可怕的平静,她骤然褪去了自己那一层‘坚硬’的铠甲,她变得惶恐,无助,彷徨,悲哀,绝望,痛苦,凄楚,把压抑着的无比脆弱的那个自己一下暴露了出来。

      为了能够完整的讲述那一段挥之不去的过往阴影,倪念幸始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精神的痛苦和压力远超乎她所能控制的范围,于是这一刻,她心底压抑着的那些情绪终于一齐爆发了。

      门上传来簌簌的颤动声响。苏茔心中大为哀恸,狠狠咬住嘴唇,她的一双冰冷掌心紧紧贴着单薄的门,心中一时间悲戚不已,滞重难言——倪念幸到底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把那经久未愈的创伤撕得这般彻底,而这近乎孤注一掷的行为让苏茔感到深深的焦灼不安。

      苏茔静了一静,她在倪念幸的讲述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声,既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是因为那段过往太过残酷,更是因为太过惊骇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此刻,苏茔必须说些什么,对陷入深渊的倪念幸,她必须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我因为和姐姐闹别扭,在那场车祸发生前已经好几天故意没有理睬过她,所以直到她在车祸中为了保护我而死去,我也没能和她道歉,甚至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苏茔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一般,用极为轻缓而柔软的语气说道。“我的姐姐是为了我而死。”

      就像倪念幸未曾和自己讲述她的过去一样,苏茔也不曾和倪念幸讲过自己的这段过往。她们是朋友,可是谁都小心翼翼,谁都把自己保护的太好,她们不愿袒露那个真实的自我,于是谁也不曾了解谁。

      门板上的颤抖似乎顿了一顿。

      苏茔被晦暗掩住了眼眸神情,只有点点晶莹在某个角度微微闪动。她嘴角动了动,滴答一下,地板上有一滴水渍。

      “其实我一直都在利用你。因为你和我同样失去了姐姐,作为不该被留下的那一个而陷入自责和悲哀的处境。我就觉得我们是一样的,觉得我们的情绪能够互通,觉得可以互相理解,觉得我们会是同类,所以我才主动和你成为了朋友。”

      门外的倪念幸变的悄无声息,苏茔感到手下的颤栗忽然消失了,但她知道倪念幸还在,她在听自己说话。苏茔僵硬的手指动了动。

      “我十三岁那年,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双亲和姐姐,唯一的外婆自此有些神智不清,总把我当成姐姐,那时候作为姐姐替代品活下来的我一心觉得要是当初死的是我就好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人需要我的存在,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只有看着你,我才不会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所以,那一次是我毁坏了你的种子,我也明明就知道你的种子是什么却没告诉你,我情愿陪着你一起失败……”

      苏茔屏息等着回应,可门后没有一点反应。浅淡的月光穿透并不完全遮光的窗帘,把她模糊的轮廓投映在门上。苏茔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接着听到了一个几乎比自己呼吸声更加细微的声音。

      “那你从我这里体验到自我满足感了么?”倪念幸淡淡道。

      苏茔屏息,一时不知是该悲还是喜,她愣了楞,惊愕道,“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吗?”

      “对你生气有用么……如果有用的话,我早就‘恨死’自己了。”

      门外的声音既轻浅又寡淡,却让苏茔心中陡然很不是滋味,难过和负疚感一下冲上了她的喉咙,“对不起……是我太自私,太狡猾。只想着自己获得存在感和救赎感,却一点都没有顾忌到你一直所承受的脆弱和压力。”

      一片寂静。

      没有回答。

      冷月在窗外悄悄窥探,夜色探入沉沉视线。

      倪念幸这般悄无声息的半夜潜入而来,这般不惜主动自揭伤疤的讲述她的过去,似乎预示着某种尘埃落地的结束。倪念幸仿佛在交代一切,苏茔忽然感到一种后怕。

      “念幸……你还在吗?”她紧张的小心确认,仿佛门外的是一个会被惊散的幻影。

      “我在。”

      就像苏茔无数次听到的那样,倪念幸的声音又轻又细。她听到回答,下意识的伸手去拧转把手,却听得倪念幸急促出声制止,“不要打开门。就让我这样呆着……到天亮就好。”

      苏茔犹豫着,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放手。她抓着门把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再次松开了手。

      “苏茔,以后记得关好窗户,不要再让人像我一样轻易的擅自闯入。”门外的倪念幸叹
      息着叮嘱。

      夜色在时钟秒针里滴滴答答的前进,凉凉的月光在窗台上转亮又变黯,几个循环轮转之后,窗外的虫鸣蛙叫也似疲累一般休憩了下来。

      “为什么这么麻烦,我千方百计的想和别人一样,明明我只是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会这么累……”

      连日来的睡眠不足此刻骤然发生了反应,苏茔倚靠在门边,意识却开始控制不住的飘散,迷糊间她似乎听到了门后倪念幸的低低的呢喃自语,她竭力动了动眼皮,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因为她知道倪念幸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而自己也给不了她答案。

      暗沉沉的寂静中,昏沉的苏茔眼角不自知的沁出一滴泪珠。

      第二天清晨,苏茔打开房门,微凉的白色光线在门口勾勒出一个扭曲的长方形,而这个方形里只有苏茔被拉长的浅淡影子。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有细白的灰尘在空气中飞扬,苏茔一言不发的看着它们。心中隐隐意识到什么,鼻子骤然发痒,脸颊上忽然掉落了什么东西。

      苏茔用指尖抹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滴眼泪。

      倪念幸自那一天开始便消失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办理了退学,就连住处也一夜之间变成了空房。后来苏茔听说是倪念幸的父母带着她连夜搬离了这个小镇,有人说是去了陌生城市,也有人说是去了国外进行心理康复治疗。只是无论哪一种可能,苏茔只知道她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见到倪念幸了。

      苏茔后来也没有再去找林绊,她只是照常上课学习,仿佛什么也不再关注,只是一反常态的努力。可是,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生活中总是空落落的缺了点什么。

      在学校里,她也有时会和魏海宁打照面。

      魏海宁自从离开林绊家那一天开始,就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变得愈发完美,几近可怕。高情商的他在人际交往中长袖善舞,为学校获得了许多项目赞助,而他本人更是疯狂包揽各种一般人甚至都说不出名的大奖乃至发明专利。他谦逊温和,尊师重道,热心助人,完美优秀,没有一点瑕疵,一时间没有人不交口称赞魏海宁,他的人生几乎是看得见的一片辉煌夺目。

      偶尔和苏茔在路上巧合遇到,他也会温和不失风度的和她打招呼,但也仅限于校友间的简短寒暄,魏海宁不再和苏茔熟络的聊天。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里的那一个魏海宁,仿佛只是苏茔的一个幻想或梦境,根本就不存在。

      是啊,天之骄子,万众瞩目的魏海宁根本不可能会是那个雨夜里的魏海宁。魏海宁就该是这样耀眼,天生活在光芒之中,被无数双眼睛艳羡着,死死盯着。

      不被容许犯一丁点错误将是魏海宁拥有这样璀璨人生所要付出的代价。但苏茔知道这其实一切都很公平,因为这是现在的魏海宁全心全意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他就活该这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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