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缉妖录》夜樵

21、君故

　　叠锦眼神一暗，刀锋直指星浊。而星浊也丝毫不退让。

　　叶清猗两步上前，拦在了星浊面前，眼神犀利地望着风叠锦。

　　叠锦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叶清猗此刻竟然也会跑过来，与他对抗。

　　“他将妖兽带到了南城里，你们为什么还要包庇他！”看着叶清猗也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他整个脑子都热了，大声吼道。

　　“你也看见了，若不是零露，有多少孩子都要葬身于玉面鬼佛的毒口？”叶清猗厉声道:“我们南穹的上将，难道是不分黑白，不讲道理的吗？”

　　叠锦与清猗对峙道:“国主的吩咐，就是道理。”

　　“你！”叶清猗明显是被风叠锦气到了，之前风叠锦扭曲事实捏造罪名安在星浊头上的事情，还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清猗……”叠锦试着将语气放缓了:“难道这个时候你要违抗国主的命令吗？”

　　叶清猗咬着嘴唇，不作回答，直到身后突然响起星浊的声音:“封墨！”

　　她回过头去，看见飞鹰剑直直地插进了封墨的身体里，他口中涌出了大量的鲜血，正瘫倒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

　　虽然身体里插了一把利剑，可是封墨的表情确实无比地安详。他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好像沉沉睡去了一般。

　　天空好蓝，好清啊，就好像他第一天，遇见零露的样子。

　　封墨从来，都是一个人人喊打的大魔头。行走于江湖之间，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人们提起他，都会面露青色，无比害怕。可是唯独零露，对封墨丝毫不惧怕。

　　那段时间，封墨已经无法在以前待过的村子里生活下去。村长原本是一个看着他长大的慈祥老者，却跪在他面前，求他离开。

　　“求你了……离开村子……不要再给其他人带来灾难。”于是，封墨便离开村子，成为一名江湖游侠，再也没有归处可去。

　　有一天，封墨遭到了江湖人士的追杀，逃到树林里的时候，身上已经到处是伤痕。他靠在一棵树下，独自处理伤口，每一处都生生疼到骨子里。

　　他还在庆幸这片树林的安静，因为如果这个时候又有人来，他必定无法抵抗了。

　　可就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身后有了动静。

　　他虽然已经全身刺痛，却还是拿起飞鹰剑，却没想到，来的人，是一个小孩子。

　　他眼眸里清澈明亮，眼神没有一点儿杂质，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只那一眼，封墨就知道，这个孩子决不会伤害他。

　　对啊，他不会伤害他，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害怕他。他背着背篓，那背篓里还有一些草药。他懵懂地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封墨。

　　看见封墨身上的伤，他小小地叫唤了一声，连连凑了过来，跪在封墨身边。脱下自己的背篓递给封墨。

　　风声轻轻，阳光明媚，封墨第一次遇见了零露。那年，他还是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孩子。

　　树叶沙沙，恬静美好的风像要吹道人的心里去。封墨问他:“你不怕我？我可是江湖魔头。”

　　零露摇摇头:“魔头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封墨眼眸深邃，不停地去猜测，这个孩子身上到底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才会让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封墨就此在这个山林里定居下来，零露经常上山来找他，他便也将自己的一些武功交给零露，好让他强身健体，如对抗一些小敌。

　　夜晚，星罗棋布，深蓝色的天空里星星点点，像镶嵌了一颗颗的小钻石。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冷了，萤火虫也出来了，山林里的景色就好像梦境一般。

　　零露渐渐长大了，逐渐透出了一些少年气，也对周围的事物有了新的认识。最初见到封墨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越长越大，知道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渐渐知道，封墨在江湖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虽然知道，却仍然是不怕封墨。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像江湖中其他人说的那样。

　　夜晚清冷，两个人坐在树下，望着头顶的一片星空。封墨渐渐发现了零露与常人不同之处。他的眼睛，在夜里散发着诡异的绿色与粉色光芒，学武功速度非常快，体格异于常人。

　　他本来以为，零露只是与寻常少年不一样。直到有一日，他与零露约定见面，零露却始终没有来。

　　清冷的夜，寂寞的山林，他等啊等，始终不见零露的身影。察觉到山下有火光，他决定下山去查看。

　　现在山上向下远远一瞥，他就看见了被绑在草堆上，立在村口的三个身影。其中两个人一男一女，远远看来都是中年人，第三个便是零露。他们身上脸上都是伤痕，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封墨心中一紧，飞速下山。

　　“村民们！”村口围了很多的村民，其中一个男人爬到土堆上，比其它人高出一截，正在喊着:“他们这一家人，是妖怪！这个男孩，我昨天亲眼看见他眼睛里是恐怖的荧光！我们村子里最近有很多村民不知原因突然暴毙，一定都是这妖物捣的鬼！他和我们不一样，是邪祟之物！”

　　“你胡说！”零露支撑着开了口:“死去的村民都是江湖门派所杀，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放了我的爹娘！”

　　男人没有理会零露:“既然是邪祟之物，我们应该怎么样呢？！”

　　村民们群起而攻之:“烧死他们！”

　　“说得没错！”男人跳下土堆，拿起火炬，走到了零露的父亲身边:“现在，我就要放火烧了他们！”说着，就引燃了零露父亲身下的稻草。

　　“不！爹！娘！”零露手脚都被绑着，却拼了命的挣扎，手腕和脚踝处都渗出了血。

　　“烧了他们，我们村子就可以……”刚刚点火的男人，还拿着火炬在高谈阔论着，瞬间就被一把剑掏去了双眼，尖叫着倒在地上，那声音几乎撕破黑暗。

　　封墨从空中见面落下来，斩断了三个人身上的绳子，将他们救下，正准备离开。这时，村民们却叫喊了起来:“封墨来了！他来了！”

　　原本只有村民的现场，突然涌现出很多人，他们有的是达官显贵的家丁，有的是江湖门派的弟子。封墨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村子早就已经被江湖门派收买了。虽然他们的身份不尽相同，但是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通过零露，引封墨出来，取他性命。

　　那一晚，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具体的细节，封墨迷迷糊糊之中，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醒来的时候，守在身旁的，也只有零露一人。

　　零露的父母没能活下来，而他也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兴杀戮的场面。

　　他肩膀颤抖，眼泪落了下来:“我……都是因为我，他们才会……找到你……我早就说过……人真的很可怕，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他一个十岁不到的少年，哭成了泪人。

　　封墨忍着身上的伤，将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的零露，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少年，又一次救了他的性命。

　　从此以后，无论这个少年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他都决定，不离不弃。

　　失去一切的滋味，封墨早就已经尝过。那种苦涩与孤寂，令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直到遇见了另一个孤独的灵魂，他才感觉，自己的心绪，有了可以安宁的地方。

　　封墨就此带着零露闯天涯。就算后来他知道零露体内蕴藏着上古妖兽的力量，他依然表情淡漠，神色平和。

　　就像零露说的那样，是魔，是妖，又有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便是执迷不悟的人，坑害他人的人，一心只为自己利益的人，做了千千万万的苟且之事，却仍然觉得无上光荣的，人而已。

　　从南到北，从沙漠到山川，这片茫茫大地上，有封墨的地方，就有零露。他们就像是这世界上两个最孤独的身影，走到了一起。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便可以一直陪伴下去。

　　有一天，封墨出去练武之时，两个人歇息的山洞里来了强盗。零露寡不敌众，眼看着就要被强盗砍杀之时，体内的妖兽竟然觉醒了，不仅将强盗尽数斩杀成尸块，而且还伤了赶回来的封墨。

　　背对着一具具强盗的尸体，零露不敢看，只是静静地坐着，身体微抖。封墨按着伤口，站在他身后叫他，他也不回答。

　　封墨知道，他必定是害怕了。妖兽占据他身体的时候，他失去了知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杀了这么多人。一想到他此刻的心情，封墨就无比心疼。

　　“封墨……”这个少年轻轻地喊封墨的名字:“我伤了你。我会死吗？我会被妖兽杀死吗？我是不是会连你也忘记？”

　　封墨斩钉截铁:“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

　　从那天开始，他们跑遍了大江南北，寻找尚琼玉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们终于在云梦的村子，打听到了尚琼玉的下落，自此便来到南城。

　　封墨还记得，两人刚到南城时，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物，零露眼里溢出的，是多么渴望的神采。

　　“我们到了！这不就是南城么？”

　　“这个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里竟然还有糖人！”

　　“小的时候，爹娘就会给我买这些竹叶做的小昆虫，和村子里的同伴一起玩的时候，我总是吓唬他们，把这小虫子悄悄放在他们身后，哈哈，他们被吓坏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

　　凤兮节那晚，封墨陪着零露，在南城内这看看，那看看，逛了很久。

　　周围一片热闹非凡的样子，只有他们，与旁人不同。但封墨心中释然，总是不同，他们仍旧可以互相陪伴。

　　在南城里，封墨还遇见了老朋友王华。他带着自己可爱的女儿，同妻子一起在南河边游玩。两人道起以前的往事，还会微微笑着，吹嘘几句。

　　那晚多美好啊，有零露，有老友，有繁华南城五光十色五彩缤纷的景色，有长长的南河，承载着每个人的梦。

　　假扮星浊的是他，随便做了个巡卫名牌的人是他，潜入档案库偷看了叶清猗的资料的也是他。一切都只是为了寻找尚琼玉。

　　没有人知道，他那天，也放了河灯。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头，竟然也会有这么柔软的一面，在那纸条上这下“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希望陪伴你一生。”，将那小船推远，随着南河水流去。

　　对不起，零露。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曾经答应过，不会让你死的。现在，我食言了。

　　两个相互陪伴的灵魂，其中一个一旦消失，另一个必定会孤独一辈子。

　　但，他不愿意就此孤独一辈子。他答应过的不会让他死，没有做到。但他答应过的陪伴他一生，一定要做到。

　　所以，在他消失的那一刻，他，便也将那飞鹰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星浊将一只手轻放在飞鹰剑上，另一只手去探封墨的鼻息，已经感受不到温热之气，心里是抑制不住的哀恸。这种绝望的感觉，他又何曾不知？

　　这个世界上，你失去了一切，只有那个人，是你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是星浊自己，他不敢想象，失去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封墨！”叶清猗跨步过来，看见封墨已经渐渐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表情，或者说，他的表情一如世人对他的印象，清冷淡漠。但，那就是他最安宁的表情了。

　　他一定是早就决意随零露去了。现在，他总算去见零露了。

　　叶清猗和星浊站了起来，悲伤地望着封墨的尸体，不发一语。

　　“本来就是要杀无赦的罪人，现在他自我了断了，我便不用动手了。”风叠锦轻蔑道。

　　叶清猗一团气堵在胸口，无处发泄。可星浊耐不住了，他大吼一声:“风叠锦！”飞速踱步上去，狠狠一拳砸在风叠锦脸上，顺势锁住风叠锦的脖子，眼睛通红。

　　却没想到身旁巡卫纷纷涌上来，限制住他的行动，分散他注意力，风叠锦迅速出刀，右手轻起，将手中的刀插进了星浊的身体里。

　　星浊没有闪躲，看他样子，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受伤。可是腹部中刀，他吃痛，动作停在那里，双手扶住刀锋。

　　几天前便与人大战过，又在冰冷的南河水中泡了那么久，星浊的身体本就已经支撑不住，这段时间都是强撑着行动的。风叠锦这一刀进来，星浊闷出一口鲜血，体力不支，后脑勺着地，倒在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