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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婳婳传(2) ...

  •   “夫人,左春坊左庶子大人来了。”
      ……
      “夫人,五亲王和八亲王要见您。”
      ……
      “夫人,鸿胪寺丞大人已经等在外面了。”
      ……
      “夫人,门千总几位大人已等在厅中,他们执意要见见您。”
      ……
      “请回复他们,入婳尚在服丧,不宜见客。”
      听说入婳已回到上京,暂居于芳园,京城仿佛炸开了锅,许多与入婳之前有过来往的世家子弟纷纷来访。而入婳只这样回绝了他们。
      看到这样的情景鹃儿和鸢儿更是看不懂了。
      本来他们从滁州刚来京城,家里又忽然没有了男主人,只有夫人一个人撑着,总有些孤苦无依的意味。现今却与他们窃窃私语的情形大为相反,他们不解也不适应,好在夏茜姐之前就教过他们接人待物的规矩,每日面对各样的访客,总不至于手忙脚乱。
      在这段日子里,入婳只是写字抄经,若赶上心情好,入婳会去侍弄院里的花草,将已枯去的花枝拔掉,重新栽育好新的花苗,也许在这个夏天芳园又可恢复如初了。
      这期间薛管事来过。鹃儿那时才知道在入婳十四岁时她已是这大洛的正二品夫人,在城郊大片皇室土地的近邻,有一块自己小小的采邑。
      这是大洛很罕见的无因丈夫而受封的诰命夫人,也是这大洛上下最年轻的正品夫人。
      薛管事过来汇报今春庄稼的播种情况,并说现今夫人搬回京城,以后述职倒是更方便了,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千里迢迢写信去汇报了。
      三个月服丧结束后。
      入婳在铁箍木桶沐浴过后,换上一件对襟浅豆绿色罗纹小散花襦裙,腰间束了素色长穗宫涤,浓密的长发要鹃儿三个人服侍才能擦干,之后夏茜拿珠玉篦子一下下梳拢着入婳的头发,在后面问:“小姐今日想梳什么发型?”
      “绾一个简单的吧。”
      夏茜的手很巧,不一会儿为入婳盘了一个倭堕髻,简单又不失气质,她在黑漆描金彩花飞蝶妆奁前为入婳选了一只嫩翠色柳叶簪子,在发髻右侧插了两枚珍珠发钗,刚刚想在髻后加几枚金箔花钿,就听见入婳说:“这样就可以了。”
      步履从容地来到待客厅,宾客见了她全站了起来。入婳挺直而端庄地跪坐于席上,气质娴静而淡泊。
      鹃儿按照夏茜的吩咐,带着鸢儿给各座纷纷上酒,入婳先捧着小盏喝了一杯。众人看着入婳良久不说话,最后还是廉相说:“婳姐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入婳笑了笑,回答说:“你们都已经不一样了,我又怎么可能没有不同呢。想当初一直跟在我后面流鼻涕的小男孩,现在不是受封亲王,就是朝中新贵臣子,前途无量。”入婳看着下面的几人依次说。
      “婳儿还是那样会说话。不过哪怕再过权贵,在你面前,我们依然要被打回原形。谁没有小时候的一两件糗事被你抓到过呢?”
      晋安的话使厅中哄笑起来,入婳也跟着抿嘴笑了笑。
      “谁说婳姐姐变了呢?依我看婳姐姐没变,还是如以往般风姿绰绰,光彩照人。”
      荣澈如今也是堂堂亲王了,长得是眉深目秀,器宇轩昂,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胡闹的少年。
      端起杯子在唇边薄饮,还是荣洵眼尖,问道:“婳儿,不知你杯中饮的是酒还是水呢?”
      “是茶水。”入婳很坦然地承认道。
      “婳儿,你以前绝不是这样的。还是青轩那小子管得太宽,这几年连酒也不让你沾了?”
      荣洵质问道,口中满是对青轩的忿恨和不满,这种语气对身为死者的青轩是极为不敬的。
      “洵。”荣澹沉声告诫。
      “青轩从未管过我什么。”入婳接过话,轻声说,然后她看向夏茜,“夏茜,为我取些清酒来。”
      清酒的气味芬芳,口感温和,喝完唇齿留香,不容易上头。
      几杯酒下肚,身体有微微的热度,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臂倚凭几,刚才晋安说他们在她面前很容易打回原形,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呢。看着下面日益热烈的气氛,仿佛大家还从未分开过一样。尤其荣澈最是活跃,此时正与两位哥哥说笑玩闹,入婳不免摇了摇头,原来还是个孩子呢。
      “酒宴无歌舞怎么行,让我以舞剑来助兴。”见入婳沉默寡言,正斌取悦于入婳道。
      “那我来吟词。”廉相自告奋勇说。
      “翰林院编修与门千总,文武相配,定是赏心悦目。”
      得到了入婳的首肯,廉相站起身来,广袖一挥,以低沉庄穆的声音吟唱起来:“帝子降兮北渚(美丽的公主快降临北岸)——”
      正斌从案上抽出自己随身带的佩刀,伴着廉相的曲调持剑右立。
      “目眇眇兮愁予(我已忧愁满怀望眼欲穿)——”
      正斌将剑舞过上空,向空中刺了一下。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凉爽的秋风阵阵吹来,洞庭湖波浪翻涌树叶飘旋)——”
      正斌在原地翻转起来,衣袂翩翩,声音宛若松涛汹涌,看得侍立在一旁的鹃儿鸢儿眼花缭乱。以前只听说过女子跳舞,想不到男子跳舞也如此好看。区区一个宴席,便有如此多的辞令和讲究,也许这便是京城贵人们的日常交往吧。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在水中的绿洲采来杜若,要把它送给远方的恋人;欢乐的时光难以马上得到,暂且放慢步子松弛心神)。”
      廉相唱完《湘夫人》的最后一段,正斌接连舞了几招绚丽的剑法,最后一个劈腿刺剑结束。
      众人不停地鼓掌叫好,连入婳都有些微微沉醉,许久没有这样的热闹,而上好的美酒和上好的舞蹈都是她以前之所爱。
      “哦,这里还是那样的歌舞笙箫。”此时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妇人挂着得体的笑容走了进来。
      原来是中宫处的郑尚宫。有几次荣渊也在这的时候,她曾奉皇后的命令,送些新鲜的瓜果来,当时还在这吃过几杯酒。后来先帝驾崩,皇后成了太后,搬到了寿安宫,她便留下来照顾新的皇后。
      郑尚宫到厅中娴熟一拜,“拜见婳夫人、五亲王、六亲王、八亲王、各位大人。”
      面对众人有些警戒的目光,郑尚宫缓缓道明来意:“早听说夫人已经回到上京,皇后娘娘一直想见见您。不过想到夫人还在丧中,不宜见客,故才不敢打扰。今日服丧结束,明日还烦请夫人去宫中走一趟。”
      洵澈等人心头暗叫不好,谁不知道当初入婳一手毁坏了与当时太子的婚约,如此再次奉召进宫,似乎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了。”没有什么畏惧,没有什么奉承,也没有过多的询问,入婳简短地回复她。
      郑尚宫退下后,澹洵等人神色严峻地说:“明日我们陪你一起进宫。”
      “不必了。”与众人的紧张担忧不同,入婳抿了几口酒,平静地说:“中宫皇后是我的妹妹,入嫣能把我怎么样呢?”

      “夫人,请这边走。”一个梳着双环髻穿粉色宫装的小宫女在一侧小心指引说。
      那宫女十五岁上下的样子,入婳看着眼生,想必是这几年新入宫的。
      其实自己何需指引呢?她从小在宫里玩到大,那些殿宇熟悉得甚至闭着眼睛都可以一一找到,先是交泰殿、然后是平阳殿、月娥宫、广音殿、再经过寒烟宫、凌云轩、转过谨延宫……
      “夫人,凤华宫到了。”
      真的是凤华宫。其实这是自己以前最不经常来玩的宫殿。
      进了凤华宫,一眼就望见有人置于那鎏金百凤如意祥云宝座之上,赵入嫣早已等在了那里,看见入婳,慌忙走了下来,低低唤了声:“姐姐。”
      “入嫣。”入婳不卑不亢地回礼。
      依旧是以前那样直呼她的名字,赵入嫣身后的宫女慧珠正欲怒斥她“放肆”,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慧珠正是从赵府里出来的丫鬟,赵入嫣小时候不受宠,连带着她这个近身丫鬟也地位低微,当时若是能和大小姐说上一句话,都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现在虽然身份不同,但若对大小姐放什么狠话,依然是心有畏惧,底气不足。
      赵入嫣倒没有什么明显反应,也许她生性迟钝,也许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但性格憨厚的她却不知如何去反驳。总之她带着宽厚的笑迎入婳入座,又连忙嘱咐宫女端了宫里优等的茶水和点心摆在椅边桌上。
      入婳这时候才去看她这个妹妹。
      今天赵入嫣身着一件湘红牡丹簇花刺绣金凤长裙,高高的发髻上带着凤冠,额前坠着红玛瑙珠子,一身的雍容华贵。
      记得入嫣在自己十六岁那年整整瘦了一圈,将近一年她没有碰任何谷物和肉食,每日只以瓜果蔬菜充饥,为此她还嘲笑过她,甚至还恶作剧的在她的蔬菜里加了肉汤,入嫣吃完得知后大哭了一夜,她当时没想到入嫣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所以到现在为止印象还很深刻。
      现今赵入嫣在生有两个孩子后,身体再也板不住,又开始有些发福了。但得益于宫里保养有当,又听说荣渊对她很是温柔,倒比少女时平添了几分韵味儿,也算是个丰腴美丽的妇人了。
      “姐姐一路回来可辛苦?现在在芳园住得还习惯吗?”赵入嫣在一旁连忙嘘寒问暖。
      “入嫣,你为什么叫我入宫来呢?”入婳不回答,只盯着入嫣单刀直入地问。
      赵入嫣怔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是啊,为什么呢?自己还逃脱不了小时候的阴影,只听说姐姐回来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姐姐回来了,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便这样贱兮兮地把她叫进了宫。
      姐姐小时候就对她不亲密,她恐怕也不是实心在意姐姐的生活,担心对嫡长姊不敬会引来责备的背后是习惯了的卑微顺从,却忘了原来现在她才是这大洛的皇后。
      心底有些悲哀,赵入嫣嚅嗫着说:“只是听说姐姐回来了,我这个做妹妹的总要做些表示才好……”
      “我自问小时候从未照顾过你,所以你也不必太在意我们之间的姐妹情谊。”入婳非常直白地说。
      “是……”赵入嫣回应如同听着训示。
      “不过我进宫却有件事想问你。”入婳的语气忽然不那么强硬了,“我去父亲的墓前祭拜过了……父亲去世时……走得可安详?”
      赵入嫣心中一动,她只以为姐姐一向被宠溺惯了,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原来对父亲终究是有些愧疚的。
      “父亲五十多了,也算是寿终正寝,去世时并没有太多的痛楚……姐姐你知道的,父亲向来以你为傲,你做的事他总觉得是对的,所以……那事父亲也没怎么责备过你,只是去世前他说他很想你记挂你……”
      一时间心头有些酸楚,差点落下泪来,但入婳是不善于流泪的,便生生忍了回去。
      “母后,我回来啦!”门口处忽然有童稚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尴尬。
      “婉仪,快到母后这来,拜见姨姨。”
      入婳看那扎着杏黄蝴蝶结的小女孩,偎在赵入嫣宽大裙角旁悄悄打量自己,只见她身材瘦巴巴的,倒是一点都不像她父亲母亲。
      “这是大的,今年六岁了,叫婉仪。小的还不到一岁”,赵入嫣语气稍滞了一下,“也是个女孩,叫贞仪。刚刚闹了困,便让乳母抱着下去睡觉了,下次姐姐再进宫我再带着贞仪见见你。”
      趁着赵入嫣絮絮介绍的时候,那名叫婉仪的小女孩许是玩完后饿了,便伸手从赵入嫣身后拿了一块花生金丝枣糕吃。
      没想到还是被赵入嫣发现了。赵入嫣一改刚才慈母的样子,将婉仪手中的糕点夺回放在桌子上,语气是入婳从未见过的严厉,“婉仪,母后不是告诉过你,三次正餐之后不能再吃任何东西了吗?!”
      “可是母后,我饿……”婉仪可怜巴巴地说。
      “饿了也不许吃!就知道吃,小心以后长成一个胖姑娘,没人要你!”
      入婳为赵入嫣的话震惊在那里。入嫣这样口口声声告诫婉仪,听起来为何那样心酸。自己小的时候喜欢以貌取人,总是嘲笑入嫣体胖,只以为她不反驳便不在乎,却不知道原来对入嫣的心理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婉仪,过来。”入婳将自己手旁的金丝枣糕拿了一块,召唤婉仪。
      “姐姐,你这是……”
      让婉仪拿好糕点,入婳说:“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可能吃得胖呢。而且我们婉仪长得这么像母亲,以后也一定是个小美女对不对?”入婳哄着婉仪说。
      婉仪抬头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入婳,忽然说:“姨姨真是好看。我以后要像姨姨那样。”
      “是吗?”入婳喃喃自语,低头从绾得整齐的发髻上抽出一支蜻蜓绿发钗,送给婉仪说:“婉仪说的话姨姨喜欢听,这是姨姨给你的见面礼,好不好?”
      婉仪欢呼着接过。
      之后姐妹俩无言,入婳起身告辞。
      “姐,姐姐。”在临走时赵入嫣留住入婳的脚步,虽然听到入婳刚才绝情的话,但心中感谢她方才对自己子女的亲切,赵入嫣还是不由得叮嘱说:“青轩英年早逝,姐姐还是要节哀顺变……”
      “你不用惦念我。如今你和荣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儿,好好和荣渊过日子吧。”
      从凤华宫出来,在出宫门的路上,正碰到了一身绯色官袍左右徘徊的晋安。
      晋安见了她就慌忙解释说:“我今天正巧来后宫办些事情。”
      入婳摇头笑了笑,也不点破,说:“是啊,好巧啊。”
      之后两人并肩而行,路上晋安看着一边的花花草草,忽然问:“婳儿,一个人在芳园住得还习惯吗?”
      晋安的话问得好生奇怪,入婳回道:“怎么是我一个人?夏茜、鹃儿她们不是人么?”
      “婳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晋安苦笑说,“我的意思是……夏日漏雨时有人为你修屋,冬日大雪时有人为你扫雪,可好?你也知道我至今尚未娶亲……”
      漏雨时修屋吗?一时间的恍惚,想起了那个连绵春雨下低头入伞的绀青色背影。
      “晋安,别说了。”入婳闷闷地打断了晋安的话。
      晋安不敢再言语,走着走着忽然爆发起来,一把拽过入婳抱在怀里,大声说:“青轩那小子有什么好?我哪点比不上他强?在一起的小伙伴们,我的官位最高,现在已是正五品的左春坊左庶子大人,入婳你跟我在一起,我会当宝贝似的看你!”
      “晋安,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入婳轻轻地推开晋安的怀抱,戴着绿宝石的手抚上晋安一表人才的脸庞,像哄孩子一般:“你也知道我任性妄为,我不会是个会持家的好妻子,我也不会生儿育女,做个好母亲,而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在。况且为什么女子没了丈夫就一定要再嫁呢?今天的事我们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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