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官媒大人》不见鹤

1、第一章

　　长安的状元郎策着高头大马，兴致勃勃看了一日的春光再归家，卸了胸前的红花，也只如寻常人家合衣而睡。屋檐上亮着烛火的灯笼一挂起，大家便都无分别，无论山野村夫，行商坐贾，还是王侯将相，这一日也都是过去，生命流逝，都无例外。

　　入春后，白日也渐渐拉得长了，让人估不准黑夜来临的时辰。外头梆子刚响了一下，薄言向来耳朵尖得很，她随性地袖子一挥，手“啪”一声拍在大腿上，略带烦躁地问她召来的人：“酆都的门可开了？”

　　只见从地下绕起一束灰蒙蒙的光，一精怪捧着本册子现身，摇头晃脑地答着“开了开了”。那怪个头还不足三尺，却长了对极显眼的大耳朵，手指灵活，翻起页子来极快。只见它全身都被着灰棕绒毛，绕到背后去看，朝细鞭子似的尾巴一瞧，才晓得它就是只鼠怪。

　　“今日来的客特多。您瞧瞧，刚开的门，我这记上册的人就比平日多了一倍，都求着您快给说个亲事，我好不容易跑出来跟您说一声，要不今日……”

　　它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薄言听得眼皮直打架。她抬手示意鼠怪闭嘴，疑惑地看它：“每日只说十桩婚，我看你那册子上就不止二十了，怎么回事儿啊？”

　　“当然，这只是前二十，后面还有三五百个客人。”

　　“等会儿等会儿，三五百！？你当我是月老啊，随手牵个红线就行。我是官媒，就靠一张嘴，你以为成亲是随便凑一对就拜堂的啊！”薄言顿时火冒三丈，她作为一名自认为非常出色的阴界官媒，虽说业绩一般，口碑更一般，但怎么说也是正经八百混来的官职，每天酆都城门一开，人界日出之前，她也是揣着十二分的耐心，倾听极乐世界里的魂魄们有多么的寂寞难耐。

　　“平日里刻薄相待也就罢了，定好的规矩说改就改，还把不把神当神看啊！”代代官媒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一日只做十桩婚，不管成不成，也只能十人进府来问。今日实在过分得出奇，突然间多出来了好几百，工程量直逼修长城。薄言说完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又道：“是一个个看我这神做得好欺负了？我虽处阴界，可也是正经来的神，前生今世善缘没能修满，便这般欺辱于我，还有无道义可言？”她猛一拍桌面，“我倒要讨个说法！”

　　薄言站起身来欲走，鼠怪蹭地一下拦在她面前，面不改色接着刚才的话头：“让外头的等急了可不行，去要说法，那等今日事做完了，大可理直气壮去要。您要是现在冲过去，人家可就拿您擅离职守说事儿了。司礼这位神谁都清楚，只认死理，您一去，可想好怎么说了？”

　　薄言斜眼看了它良久，心想道理也是这样说的，我要真是寻说法，就这时辰过去，她这老太婆说不定还能再塞三五百人给我，不成不成，亏可以多吃，事儿不能多做啊。

　　她低下头看它，硬挤出个笑说：“目和啊，这连理府就属你脑筋清楚。当初怎么不是你来做这官媒，不然阴界成的婚事定是一桩接一桩了。”

　　目和点头笑了笑：“这是自然。您这般慎重，不轻易促段姻缘的官媒大人，自是少见。”

　　薄言最最讨厌的，头一件就属目和这九曲十八弯的脑子，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弯弯绕绕，愣是说得你脾气也没处发，她不情不愿挪到椅子上，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让人进来”。

　　她来阴界时间短，不过几百年，称呼鬼的习惯始终改不过来，她觉得反正生死轮回，只做鬼做神做官的也是少数，便统统称人，周而复始，人来人往罢了。

　　目和指着册子上的名字，其实那也并无多大意义。外头的人名字也是随便取的，奈何桥上走一回，谁还记得谁啊。它抬头问：“今儿客确实多了些，那是让客一个个来？还是成批的进啊？”

　　虽说目和是轻描淡写地问，但外头闹哄哄杂七杂八的声音都传到里头来了。薄言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催动真气吼了句：“都给我等着！一个个来！投胎都没见这么急！第一个！”

　　门外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一膀大腰圆的中年女鬼推了门，扭着屁股就走了进来，双脚利索地交叉架起，坐在薄言对面。其实薄言刚来时看不惯这些胖脸煞白，却硬是要精心打扮涂脂抹粉来的鬼，虽说目和安慰过她很多次，说除非这鬼怨念极重，一般来说与阳界凡人并无多大差异，只是稍稍无血色，而已。

　　有时候薄言真觉得，目和能容纳的事物太多了，要活得长久说不定真要像它一样。幸好几百年过去，薄言顺利地使自己拥有一对丧失审美的眼睛，才能坦然地坐在这里，和这些困扰凡人的梦魇般面容，谈笑自若。
　　就如眼前这位胖婶，几百年来，薄言见她不下五次，大概是情劫太难过了些，生生死死，孟婆汤喝了这么多碗，还不忘要来这寻一桩婚，每次来，胖婶外在变了，但她魂的气味是一样的，开口说的那句话也一样。

　　“给我找个人，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只要天天躺着就行。”

　　薄言轻啧了一声，“等着吧，快来了。”

　　胖婶怒目圆睁：“你这官媒说的是什么话，我来求你说媒，你倒好，爱答不理，我还不……”

　　“还不问了？上回你可也这么说。”

　　“上？上回？我一黄花大姑娘第一次来问媒，你，你说我……胡扯！”

　　薄言就是那种你越气她越来劲的个性，反正不嫌事儿大，她笑着轻飘飘一句：“呵，汤都喝了，还不忘记自己是人这事？黄花大姑娘？哪家大姑娘来我这问这么多次媒啊？”

　　目和见场面快要收不住，赶忙接过话：“我们大人跟你闲着说笑呢，我呐也知道您，要不您在旁边等等？我看人也快来了，他一走进来，我保准您满意！”

　　胖婶可劲朝薄言翻白眼，薄言心里也是真看着笑话，不过转念一想，真是庆幸阴界有汤这玩意儿，喝了心态都平稳些。不然搁在其他地方，就自己这毒嘴，保准被揍个鼻青脸肿。她眼珠一动，托着腮指尖捏了个诀，有道白气就顺着方向飞到外面去，她轻声说：“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不一会儿，白气绕着弯就飘回来了，接近薄言时就嗖的一声钻入她耳中。她沉默了会儿，点点头，吩咐目和道：“外边排着的第五十四个，带他进来。”

　　目和转身消失，下一秒便已经带着人出现在殿中，外边登时就传来，“怎的还乱了次序？谁先来的啊？！”“就是就是，出来出来！”

　　噪声此起彼伏，薄言头都涨了，接而吼了句：“再说一个字，就等着做孤魂野鬼！”

　　鸦雀无声第二回，现只留殿中个个大眼瞪小眼，刚进来的男鬼小心翼翼开口问：“哎呀，这话真是有用，看来都怕着寻不到知心伴侣啊，呵呵呵。这个，官媒大人，您唤我进来，可是替我寻着什么意中人了？”

　　这绝不是薄言见识少，还从未见过如此弱不禁风的男鬼。这衣服哪是穿着的，简直就是挂在身板上，两眼深深凹进去，黑洞洞，看过这长相的定会觉得，这人一定是饿死的。

　　薄言心想又是这俩人，实在无趣的很。便是连眼皮都不想抬，可又不能显得自己太不上心，就带着几分笑意说：“你看看，这位，姑，姑，姑娘，你可满意？”

　　他转过身去仔细瞧，胖婶被他看得低下头去，一派腼腆害羞的模样，搓着手绢讪讪道：“官，官媒大人还没问过身家来历，怎，怎么就······”

　　“我倒是想问，人家哪还记得，我说，看对眼没有啊？”薄言撑着头，看着眼前这出演过好几遍的戏码。

　　“哎哟，这个，这个，官媒大人一开始说，是姑，姑，我还以为是姑姑辈的呢，嘿嘿嘿，没成想，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嘿嘿嘿。”他也是搓着手，一脸春风，八成是看上了。薄言心道，这还真是各花入各眼，愣是能看小二十岁，佩服佩服。目和在一旁趁热打铁，提着笔就上前问：“那二位的名字我便写下了，佳偶天成，恭喜二位了。”

　　胖婶红着脸（真白里透红了），默默点了点头，那苗条叔走上去握住她的手，扶她站起来，真是好一幅举案齐眉双宿双飞的鸳鸯相啊。

　　“好了好了，回去拜堂去吧，祝二位凤凰于飞，琴瑟和鸣！再会再会。”薄言作揖道别，那胖婶扭着腰，头一转对自己“相公”说：“我说呀，不必再会！再来，便是和离来的，哎呀哎呀，好日子怎么说这个？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