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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生近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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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生被推了一个趔趄,撑着手露出个有点麻烦的表情,看着已经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凳上,一口一个吃着他采回的果子的桑倾,闷咳了一声道:
“阿青你们妖怪民风都很开放啊,但须知我们凡人都还是很淳朴的。以身相许可不是个好玩的事儿,这也很是看人的,譬如在下,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你跟着我,实在不便……”
桑倾吭哧一口解决了又一个果子,嘴角沾了点淡红的浆汁,又摸了一个果子掂了才无所谓的回道:
“你也知道我是妖怪了,妖怪怎么会在乎你们凡人那点银子。你说了那么多,意思就是穷,养不起我对吧……”
将手里的果子囫囵塞进嘴里,嘟嘟囔囔续道,“穷有什么,你刚刚要多少银子来着,十两对吧?”
桑倾右手掐了个诀,意图甩陆离生一脸银子,但刚刚掐到一半,缚龙索便相当尽职的一勒,直勒得她小臂发麻。
“..........”
陆离生在一旁眯着眼静静注视。
桑倾艰难地咽了口果子,打着哈哈若无其事地挥散了陆离生的视线,
“你看起来也是一个读书人,不要这么在意银子!养活我一两银子都不需要的!我看这个果子就挺好,以后多采些。看,多简单的事!”
“养活你?”陆离生眉毛挑得高高,“阿青你确定你是来报恩的?”
吞完最后一个果子,桑倾站了起来,随手顺了一个墙角搁着的铁锨,边走近陆离生,边笑得和善,
“当然!陆生你不必多言了。咱们爽快点。这个恩呢,我是报定了,就问你要不要呢?”
右手微一使力,铁锨脆生生的断成了两截。
“.........”
“最难辞是美人恩,阿青你......”陆离生瞥了眼断口光滑的铁锨,抬头笑得温柔,“开心就好。”
*
桑倾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弄明白了自己那忍痛一飞,掉在了什么地方。
此地是眉州孤山山脚处的一个小村落,没有名字,十分僻远。
眉州离东海万里有余,她还挺能飞的,绑着个缚龙索,竟还能落这么远的地儿。
桑倾沉沉地叹了口气,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篷,朝远方望去。
青天无云,孤鸟飞过。真是苍凉。
还有半日,就到期限了。神界一日,凡间一年。笼统给她的时间,也就半年不到了,到时若回不去,怕是要引起大麻烦。可眼下她法力全无,除了力气大,与凡人几乎没什么两样了。要怎么回去啊……
桑倾头疼的揉着眉心,三天里也强行让那凡人放了血,可缚龙索却再没有变化,难道是她搞错了?不是血的原因?那是什么让她恢复了人形呢?
陆离生打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桑倾倚在柱子上一派深沉的模样,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上多出的几排牙印,决定不去打扰她。
悄无声息的就预备绕开桑倾出门。
桑倾眼皮一撩,看了一眼自以为动静很小的陆离生,哼了一声,亦懒得搭理他。
如果不是这个这个凡人的血,那到底是什么呢……
桑倾十分头疼的思索着。
*
陆离生走了颇久的山路,终于在日暮时分到了最近的一个小镇上,摆开自己的摊子,叹了口气。
三天了,他终于能出门做生意了。家里多了个能吃的,这存粮,委实不多了啊……
铺开一叠黄纸,笔染朱砂,陆离生执笔,笔尖轻触宣纸,晕开一抹殷红。
“诉情亡者,尽未了生愿。诸位看官,可有信笔,让陆某替送?”
陆离生抬头,挂着温和的笑容,向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淡声说道。
陆离生平日里干的是替人写信的活计,只是与一般的驿使有一点特殊,他是替生者写信亡者。
但其实这点特殊也不算什么,不过是将信纸换成黄符,朱砂置换乌墨,然后还得替人在亡者祭日那夜,取个阴地,烧了罢了。
只是与亡者沾边的事儿,大多数人都会嫌晦气而不肯干,所以没几个愿意写,这小镇识字的人本就不多,这下子几乎是无人愿干。
直到陆离生来了这里,他素来是百无禁忌惯了的,当发现此地还有这样缺人的行当时,缺银少粮的他几乎是立即就热切的开了铺子做生意。
没有同行的竞争,这生意可谓做得十分顺遂,虽然客人少了点。
陆离生撑着下巴,看着无人问津的铺子,又吆喝了一声,“诉情亡者......”
“先生!”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睁着大大的眼睛,扑了过来打断了陆离生的吆喝,暮色里这少年的脸庞出奇的苍白。
“求您,给我阿姐写封信吧!”
陆离生换了个手撑下巴,看着面前脏兮兮的少年眯了眼,顿了顿才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两银子,一封信。”
“我没有钱,求您写封信吧!就一封,告诉阿姐,告诉阿姐......”
三根手指收成了一根,陆离生摇了摇那一根手指,示意少年噤声。
“你是要我做善事?可我做不来你的善事。”
“只是一封,一封罢了……”
“一封?朱砂笔墨都要银子啊,小兄弟,我家里也揭不开锅了……”
“可......”少年无措的在衣摆上揩了揩自己的手,惶急的不知如何时间,立时蓄出泪来,“总得告诉阿姐,阿姐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蹲下身来,捂住了面庞。
陆离生叹了口气,走到那少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脑袋,“死生界限不可逾越,你还是不要过多执着了。”
拉起了少年,替他擦了眼泪。
“你阿姐有自己的路,你告不告诉她都是一样的。”
少年呆呆愣愣地看着陆离生,半晌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不!不!不一样的!他们都说,先生你是不一样的!我会筹到钱的!”
少年说完转身就跑,陆离生微皱了眉,看着少年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抚了抚被抓的微凉的手背。
自少年走后,再没有人问津他的铺子,天色越来越暗,陆离生有些忧愁的想,今日怕是要去山里多打些野果了,可别再像上回又掉进了泥潭......
*
桑倾躺在院子里的稻草垛上,思索着难道一定要在这咬陆离生才有效?
在稻草垛上翻了个身,桑倾皱着眉,觉得此计可行,就差陆离生了!
扬头张望了一番院门,这陆离生走哪去了,怎么还没回来?难不成跑了?
惊觉很有可能的桑倾猛的起身,觉得不能在坐等了,得出门找他才是!
可谁料想甫一站起,一股锐痛自脚腕传来,疼得她立时摔回了草垛,这痛她太熟悉了,是缚龙索!
怎么会!
挣扎打滚间,桑倾撩开自己的袖子,看见缚龙索已清晰可见,在她腕间游移不定,发出绛紫色的光芒。且还在不断缩紧 ,她的颈部已长出龙鳞,正逐渐向面部增长。
这缚龙索是要把她缚回原型!
桑倾痛苦地拧紧指骨,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这次与第一次缚回原型时的感受又有些许不同,她浑身灼痛得厉害,却没有立刻变回去,缚龙索似在慢慢的折磨她。
桑倾双目赤红,现出龙瞳。
喉间干涸,她想,喝血!
*
陆离生慢悠悠攀上了半山腰,来到常来的浆果林,拿了小布袋子一颗一颗的装。
装了满满一布袋,就准备走人,起身起到一半,又想起家里还有一条贪吃的蛇。
叹了口气又蹲了下来,掏出又一个布袋,继续一颗一颗的装。
忽然有凉风拂过,吹在他颈间。
陆离生毫无反应,手下仍不停的一颗颗捡着果子。
可凉风锲而不舍一阵一阵地吹,吹得他脖颈着实凉的不适。
叹了口气,陆离生道,“云娘,三日之期已过,我帮不了你。”
陆离生背后亮起了浅淡青芒,影影绰绰似是女子身形。
有不真切的声音响起,幽幽荡荡,
“公子,非是婢妾失约,而是公子院内有异,婢妾不能靠近。”
“呵,还有阻得了你们的东西?我用了这么多法子,可从来没拦得住过你们。”
“是公子院内那位姑娘,她教婢妾害怕,那姑娘气息诡异,极阳极炎,若我等靠近,必会灼伤。”
陆离生抛了颗果子在手里掂着,想着怨不得这三天院子里都很清净啊,这些亡灵怕的是阿青?
陆离生回转了身,有些不可思议的对着那女鬼云娘道,“你们鬼,原来是怕蛇么……”
话未说完,云娘突然凄厉一声惨叫,周身腾化青烟,须臾不见。
陆离生手里果子惊得一掉,咕噜噜滚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蛇字听都听不得?这么厉害?”
挑了挑眉,陆离生边起身边思索着以后要不要在院子门上贴两张蛇字。
却是并没有起得来身,朦胧夜色里猛得冲出一团物什,周身青紫光芒交错,热度惊人,似一团火球撞在了他身上,将他重重撞倒在了地上。
背磕上了山石,陆离生吃痛抬头,对进一双青碧色的竖瞳,瞳底金色流光回转不休,微泛赤红。
这双眼睛.........
“阿青?”
来得正是桑倾,缚龙索在她身上盘旋着收紧,她的血液沸腾的厉害,着魔地向着一个方向狂奔。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只知道自己喉咙渴的厉害,她想要喝血!
直到跑进了这座荒山里,直到扑倒了这个人,一切才有了解释。
她是奔着他而来,她想喝这个人的血.......
龙瞳赤色蓦得加深。
桑倾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烧糊了,她什么都思考不了,也什么都不想思考,磨了龙牙,张口就要冲着陆离生的脖颈咬下去。
陆离生察觉到了桑倾的意图,眼疾手快将自己布满牙印的左手塞进了桑倾的嘴里,桑倾毫不客气的对着手就咬了下去,陆离生十分肉痛。
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手怕是要废啊……
这确定是蛇妖不是蝙蝠妖么?怎么动不动吸血咬人呢,还一次比一次凶残。
这次又是怎么了?
陆离生借着月色看了看桑倾面上覆了一半的青鳞,随着她大口吮吸自己的血,正在逐渐消退。
绛紫色的锁链在她周身游移,逐渐的,也黯淡不见。
陆离生蹙了眉,神色沉沉。
桑倾吸够了血,神志逐渐回笼,眸里赤色消退,恢复了正常。
有些怔怔地松开抓住陆离生的手,桑倾有些茫然,不太晓得自己怎么了。
“我说,阿青大妖,不先从我身上,下去么?”
桑倾愣愣低头,入眼是陆离生凌乱的衣衫和苍白微汗的脸,搁在胸前的手被咬的惨不忍睹,殷红的血迹濡湿了他青色的衣衫。
陆离生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带着点控诉的味道,活脱脱一个被欺辱后的良家妇女。
桑倾火烧一样蹦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陆离生慢条斯理地坐起了身,撕了袖摆心疼地包扎自己的身,在惊惶不定的桑倾面前晃了晃自己的伤处,叹了口气,
“确定是我对你做了什么?”
“.......”桑倾倒吸了一口气,憋红了眼眶,“我我我.....……”
理屈词穷,高贵的龙公主拔腿就跑。
“......”望着这绝尘而去的背影,陆离生无奈的搔了搔下巴,有些感慨,这妖界如今都兴加害者落荒而逃了?
受害者陆离生包裹完了手,心内叹了一声自己可怜,左右找了找自己先前捡的果子,发现已然压扁了一半。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拎着仅剩的另一半,陆离生摇了摇头,自个儿摸着路回家了。
*
没有收入,没有余粮,果子压扁,还给吸血......
陆离生有些惆怅。
抬头看了看空中一弯孤月,对月长叹。他最近真是快叹完半辈子的气了。
头疼地一垂头,但见脚步咕噜噜滚过来三粒银光闪闪的玩意儿。
............?
陆离生弯腰拾了粒,摩挲了一下,发现是粒碎银。
这是......苍天垂怜,掉银子了?
将三粒银子一粒粒拾起,在手里掂量着,陆离生颇感欣慰,今日总算也有收获。
“先......先生,我凑齐银子了,可以求您帮我写信了吗?”
“........”陆离生掂银子的手一顿,扶额,侧首向着突然出现的少年道,“我就知道没有白来的银子,竟是你这个小鬼。”摇了摇头,“唉,小鬼,你哪来的银子,无主孤魂,我看你应该连冥钱都没有才对啊。”
日暮时分曾在他摊位前出现的那个苍白少年此时正怯怯地站在一旁,绞着手嗫嚅道,“我吓了.....一些人......”
“但他们都是坏人!他们自己在打自己的妻子!所以......所以我就吓了吓他们,这是他们逃走时掉下的......”
少年忐忑地抬眼看陆离生,“先生,这样可以吗?”
陆离生又是一叹,摊开手掌,三粒碎银在他手心闪着幽光,他向着少年走来。
少年以为陆离生要还他银子,惶急后退,
“不不不,先生,我不要,我求求您了,救救阿姐吧!”
陆离生一把抓住了慌手慌脚的少年,少年冰凉的身体凉得他几乎一颤,他蹲下身来,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睁了大大的眼,半晌轻轻道,“潼,姜....潼。”
“姜潼?嗯,好,姜潼,到底要告诉你姐姐什么事?你这样滞留人世,不晓得很不好么,可是会无法转生的......”
“我......我没有,我没有故意留下来,我走不开,走不开的.....”
姜潼茫然地看着陆离生。
陆离生凝眉,继续温和道,“走不开,为什么走不开?”
“我......我......我要告诉阿姐!要救阿姐!”姜潼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激动起来,牢牢攥住了陆离生的手臂。
陆离生一手挣脱出来轻轻安抚他,一边道,“好,好,救你阿姐。你阿姐是谁?要告诉她什么,你想我做什么?”
“阿姐,阿姐就是阿姐啊……告诉她快跑,要告诉她快跑!他不是阿姐的良人!”
“.........姜潼你不要激动,慢慢说,阿姐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谁不是阿姐的良人?”
“我......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陆离生的问题似多得让他无法承受,姜潼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突然雾化不见。
陆离生眯了眼,看天边一线微光。
卯时已至,诸鬼消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