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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2 ...

  •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沈郁翔的电容厂一共十六个员工,其中十二个工人,一个财务,一个厨房大妈,一个后勤,一个保安。除了保安以外全部都是残障人士。由于事先跟残联把工作内容交代得清楚,前期培训很到位,再加上工作简单,员工又珍惜工作机会,活儿干的又快又好。开厂第一天产量惊人,翔自己先挑捡了一遍,百分之百合格。他拿着这些各型号的样品到几个电子厂联系采购,头头是道地说着让人头大的参数,还对各电子厂的产品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很招对方喜欢,他又趁热打铁,明里暗里用了不少小招数,成功揽下了最初的几桩生意。
      翔不是个喜欢压榨员工的老板,但也不能忍受空闲。他发现目前的订单对于员工们来说还有很多空余时间,又试探着接下来某些简单产品挑料的工作。尽管工作不轻松,但员工们非常满意,原因很简单,他们在这里按劳计酬,干得多就得的多,没人因为生理不足歧视他们。就算做错做坏了,也不过是扣自己的工资,还会受到该受的训斥,没人可怜他们。他们在这里是作为一名普通工人被尊重的,偶尔私底下发牢骚今天工作干的不顺,也充满了自食其力的骄傲。
      保质保量,价格低廉,薄利多销。沈郁翔凭着好口碑不断地挣下单子扩展业务,三个月后,身高一米二的财务妹子一蹦三尺高,眉飞色舞地告诉翔,他们开始盈利了。沈郁翔把每一点盈利都再度投入到厂里,比如买来专门的机器,减少手工制作,增加产量;培训员工做新型工作,拓展业务面……在他这样精心地打理下,整个厂子蒸蒸日上。
      忙碌的时候不觉得时间难熬,转眼毕业半年多,马上过年了。
      寒冬腊月的,沈郁翔还穿着叶飒跟黎嵩的旧衣服,好在天天东奔西跑,也不觉得冷。但他毕竟不是铁打的,又忙又累,终于在年关前被一场感冒放倒,彻底瘫到了床上。阿河只得跟单位请了假,做起了专职陪护。
      翔抱着电脑坐在被窝里,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笔记本屏幕。阿河实在看不过眼了:“你少看一会儿会死吗?”
      沈郁翔完全听不到他讲什么,阿河等了片刻,直接上手夺过了电脑。翔急得翻身就要来抢,阿河怕他着凉,无奈还给他。
      翔傻笑:“还是老婆好。”
      “滚蛋,谁是你老婆。”这句抱怨的话翔也没听到,又扎进工作里了。他对这玩意儿好像有瘾,工作狂估计真的是天生的。阿河坐到床头叹口气:“我要买回家的火车票了。”
      “嗯。”翔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我想买过年前一天的,还能再陪你们几天。”
      “哦。”又过了几秒,翔突然反应过来:“不是,你要回家?”
      敢情他根本没听见。阿河平了口气,好声好气儿地说:“对啊。”
      “啊……”一个字儿拐了好几个弯,沈郁翔把电脑一推,伸手搂住了阿河的腰:“你要抛下我自己回家吗?”
      “过年你不回家?”阿河很诧异。
      “不是说了我妈给我赶出来了嘛。”
      “这是两码事,她不支持你自己创业,你还能彻底不认她了?过年都不回去?”
      翔厚颜无耻地辩解:“我妈说了,‘你现在不回来,就给我滚出去再也别回来’。她向来说一不二,我这是听话。”
      阿河有点生气了,总觉得这人只从自己出发考虑事情:“你能不能懂点事儿?你家就你跟你妈两个人,刚毕业就不回家,剩她一个人怎么过年?她说的那些都是气话,要是真不想认你这个儿子,她操持那么大家业将来给谁?你能不能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
      “给福利院呗,我反正用不着。”翔用头发蹭着阿河的后腰,他的头发长了没空剪,胡乱扎着,有点像黎嵩大学时的造型,蹭的阿河怪痒痒。他刚说完,自己又笑了出来:“我知道她是一时气话,将来等我做出点什么,她也就气消了,到时候我回去也理直气壮,省得现在回去听磨叨。再说了,我们家还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帮亲戚呢,见面就问这问那,听着都烦,我本来就不喜欢过年,这回正好省事了。”
      阿河拍掉翔正意图不轨的手,返身坐正,翔正好把头搁到他腿上,阿河叹口气,开始用猴子抓虱子的姿势摩挲翔的头发:“你们家还那么多亲戚?没听你提过。”
      “我爸去世时他的生意刚起步,没盈利不说还欠着债,我又小,家里正是艰难的时候。我妈跟亲戚求助一圈,没人管,都劝她把生意转手自己改嫁算了。我妈一个文工团歌唱艺术家,向来心高气傲的,能受了这种气?回家就辞了职,硬着头皮要把生意担下来。她挺厉害的,不知道开头碰了多少壁,反正后来是越做越大。过几年亲戚们见我们家有起色了,又主动贴上来,我妈好面儿,跟他们来往就是为争口气。不过时间一长旧怨也就放下了,虽然不亲,但过节还是要聚聚的。”翔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打滚撒娇:“你就忍心抛下孤独的老公在家里凄惨地吃忆苦饭吗?还有叶子呢,他没家没业的,我们俩过年多惨啊……”
      最后这句话点到了阿河心里。叶飒前两年都是在他家过的年,现在这状况恐怕挤不了春运,就得留这儿,那可真是孤苦伶仃了。阿河本来就在犹豫今年是不是不要回家过年了,可是……暑假没回家,过年再不回去就太说不过去了吧?要回去的话,这边留下一个又忙又病的,一个又瘸又可怜的,真是怪业障。阿河想,要是买不到火车票就好了。
      第二天,他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排了长长的队之后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年关的火车票想买不到还真容易。这下心安了。
      阿河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这边的情况,心里满是愧疚。父母听起来明显很失落,还装出平淡来安慰他,在外边好好过年,买些好吃的,多照顾照顾叶飒那个孤儿,家里一切都好不用他操心,过年后抽时间回来看看……阿河听得忍不住一阵酸涩,又怕父母担心,硬是憋着没敢出声,挂断电话低头擦了半天眼泪,转身,买菜回家。

      过年前最后一个周末,沈郁翔买了不少超市购物卡,给各位客户采购一一送去,又买了不少年货,算是给厂里员工发的过年福利。阿河陪他整整忙了一天,晚上开车回家时,两人都累的说不出话来。阿河觉得不太舒服,想打开车窗透气,又怕副驾上感冒刚好的翔再着凉,就把车靠路边停下。
      “怎么了?”翔本来快睡着了,感到车停了,硬扒开眼皮问。
      阿河解开安全带:“有点闷,我下车透透气。”
      “是今天太累了吗?”
      “可能吧。”
      翔闭上眼嘲笑:“你这什么体质,废人一个。”
      阿河恨不得咬他,这都是为了谁啊。
      这会儿天色已暗,将近过年,街道上车辆也少了很多。寒冬的风十分凛冽,吹的人全身寒毛直立,神清气爽,阿河站了一会儿重新上车,这才闻到车里充斥着沈郁翔身上淡淡的烟酒味儿。他们两个都是不抽烟不嗜酒的人,但是最近翔为了迅速跟人拉近关系,身上随时准备着一包烟,看准时机就马上递出去一根儿,自己也跟着像模像样嘬两口,虽然没上瘾,可也算是学会了。阿河本来想抱怨一句,但看看他满脸疲态,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华灯初上,橘色的路灯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打在翔脸上,两扇长睫毛分别在眼下形成了一片阴影。阿河忍不住伸手轻轻触及,翔一皱眉,睁开眼睛把脸扭到旁边哼唧着撒娇:“人家害羞……”
      真是气氛破坏高手。阿河顺手掐了他一把,却被他紧紧握住了手,挣了挣,握得更紧。
      “回家再腻歪行吗?你这样我怎么开车?”
      “你不是还有一只手吗?”
      “能不能有点正形?”阿河使劲往回抽,却被抓得死死的,翔一直没睁眼,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自己拉开了手刹杨扬下巴示意他开车,然后把他的手抄进自己口袋。
      阿河看看四周车辆不多,只能无奈地由着他,单手掌着方向盘低速开着,慢慢地行驶在夜色初降的空旷街道上。
      那年他们都才二十三岁。爱情,事业,崭新的生活正在眼前展开,而这开头太过于顺利,以至于给他们造成了人生并不艰辛的错觉。未来有许多意外和不测,世态总有炎凉,人间也有丑恶,他们以为自己都知道,以为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所以并不害怕,因为他们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来竭尽全力地奋斗,还有无限未来可以开创。
      可不是吗。他们还那么年轻,还那样误会着世间的规律,傻乎乎地相信着,人生所有的事情都是努力就有收获。毫无根据地认为,命运会永远朝他们微笑。
      大年三十,叶飒做了一桌子菜,三人吃得脑满肠肥昏昏欲睡,春节晚会才看了一半就撑不住了,丝毫听不见漫天鞭炮声,三人在美梦中过渡到新的一年。

      “热恋的时候人总会说些甜言蜜语,说些海誓山盟的承诺,心里也都被自己感动了,觉得上刀山下火海都能做到。等到恋爱到了稳定期,”阿河嗤笑一声,低头尝了口宝心带来的糕点又递还给她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再吃了,才接着说:“谁还追着较真谁就是傻子。”
      “你说所有的爱情都会变质?”宝心吃着阿河剩下的点心。
      阿河说:“不是变质,只是换了阶段,就得换表现形式,也得跟着换心态——我剩的东西那么好吃吗?”
      “它本来就好吃,至少符合我的口味,跟你剩不剩没关系。”
      “你不嫌弃是被吃过的?”
      “有的吃已经不错了,我怎么敢?”
      阿河突然一转话题:“那……你也做好准备接手翔的准备了?”
      宝心知道他每隔几句就要出溜出一句不得人心的话,可跟要死的人较劲有什么意思,就也不见怪,愣怔片刻认真地想了想,又反问了以前问过的话题:“你真的希望你死以后,他能跟我在一起吗?”
      这回换阿河反击:“你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吗?”
      宝心一时语塞,转开了目光:“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宝心换了个问法:“那你希望什么?你死以后,翔是孤独终老最好,还是伤心几年再找个人?”
      阿河沉吟几秒:“说实话,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怎么说呢,人都是自私的。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他永远记得我。可是为他着想,我希望他能幸福。”
      “那么至于能让他幸福的人是不是我,你怎么想?”
      “我很矛盾。宝心,你真的很像我。”阿河淡淡笑着:“所以,如果你真的跟翔在一起也挺好,他应该会常常想起我,可你就成了我的替代品,对你不公平。而且说实在的,我也怕,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完全替代我了,我肯定也不甘心,那该怎么办呢?但是翔总会再找一个人的,如果这个人我完全不认识,跟我一点都不像,能给他我根本想不到的体验,我也会失落。所以我真的很矛盾。可能……我甚至希望他跟我一起死,我才能彻底拥有他。你能理解我这种心思吗?”
      宝心不置可否。
      “但是你知道,如果真的他的人生会在我死后也就彻底完结,我死了也不得安宁。我希望他好好活着,我希望他幸福。可是没有了我的存在,我又很嫉妒能代替我的人,如果是你,我…… ”阿河说得有点多,开始力不从心地喘起来。
      宝心赶紧给他吸上氧气,等他平稳一些后,轻声问:“你后悔吗?为什么不早点治疗?”
      阿河摇头。
      宝心盯着他看了好久,才幽幽地问:“阿河,你怕死吗?”
      “妈的。”阿河直接被她气笑了:“非得问没几天好活的人怕不怕死,你是怎么想的?怕我活太长?”
      宝心不答,还是那么看着他。
      阿河久久沉默。
      “怎么可能不怕,怕的要死。”微不可闻的一句叹息,道不出心中千万种复杂的纠葛。
      宝心把手搭在阿河发凉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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