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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延师 ...

  •   1.
      这是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厚厚的云层已经裂开,分成了一个个浮在中天的云块儿,阴翳色镶着亮边。久违的阳光从云彩缝里透了出来,撒向了山水纵横的江汉平原。
      在宽阔的汉水上空,雨燕,翠鸟纷纷箭一般的略过,伴着满天的蜻蜓抖翅,带着一两嘹闹的叫声划开氤氲着湿气的川上清风。
      半个月的雨下来,汉水猛涨,深碧的川流裹挟着上游带来的树枝泥沙在水中搅闹着、翻腾着,飞速流过,似洪水一般一泻千里。
      川上远远飘来了几叶快船,舫人摇着橹,橹竿与船舷相摩擦发出有节奏的低沉声响。
      在那艘最大的船的甲板上,躺着一位少女,少女通身着鹅黄,一双赤脚从船舷上耷拉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踩在水面上,面遮着斗笠,旁若无人的享受着这久违的晴天,似乎是要祛去这半月以来在雨天里累积下的潮气。
      船舱里,一老一少两个士人模样的男子正在下棋,只见年长者捻子对着棋局沉思,寻找突破;与之对弈的年少者则是气定神闲的望着年长者,虽然胸有成竹,可却不发一言。
      棋局似乎陷入了僵局——身在局中的年长者仿佛入了定一般,慢慢的把另一只手伸进钵中,抓起一把棋子,棋子哗啦啦的从指缝间漏了下来,又纷纷落回了钵内。
      时间过去了挺久,躺在甲板上的少女却是不耐烦了,隔着遮脸的斗笠轻轻地嗤笑着,俄而又将箬笠掀开,转头望了望船舱内对弈的两个人,然后悄悄地站了起来,一双雪白的脚丫踩在刷了清漆的甲板上,一步一步地印出了一串湿漉漉的精致脚印,泛着透过云层的晶莹阳光。
      黄渡心从船舷踱过甲板,来至船舱内的棋枰边上观了两眼棋局,好奇心起的黄渡心便一边悄悄挪动一颗白子,一边对执黑子者——那位年轻的对弈者使眼色。
      “诶!别动!”
      方才还跟入了定一般的那位年长者,这会儿像是又回过了神,冷不丁的冒出话来,“局外人休要插手!”说着,便把在棋枰间鬼鬼祟祟的那只小手轻轻拨开。
      “爸!实力不如人就承认了嘛!都一直陪你在这里耗着,我看你像是怕输啊!”
      年长者是黄渡心的父亲黄承彦,是襄阳本地的一方名士。
      此时黄承彦像是被女儿戳破了伪装,一时间不住地捋须轻叹。
      那位坐在对面的年轻对弈者倒是个实在人,眼见情况不对,连忙道歉道:
      “对不住了先生,我这局走得的确略微刻薄了些,是我的不对。其实您这步应该这样落子......”
      “诶,元恒这么说就客气了,”黄承彦赶忙安慰,但却被女儿的伶牙俐齿捉弄的无可奈何,在捋须的瞬间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我的确应该大度一些,算了,也谢了元恒的赐教,我还是乖乖认输吧!”
      说着,攥着的几枚棋子在两手间腾挪传递,瞬间便被掷回了钵内。
      “公子的棋艺可真是厉害,”少女抚掌笑道,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收拾棋局。
      “确实厉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黄承彦忍不住在一旁插科打诨。
      “谢谢先生和黄妹妹的夸奖了!”那位年轻对弈者客客气气的表示感谢。说完,也在帮忙整理棋枰,脸上带着柔柔的笑,默默地听着黄渡心跟他絮絮叨叨的说着:
      “你不知道,在你之前我从未见过有人下围棋能胜过我爸爸。今天他遇着你,可算见到对手了,我早就巴不得他赶快输了呢……”
      黄承彦这会儿已经端起了一旁已经备好的醇醪,缓缓地抿了一口,乐呵呵地问那位年轻的对弈者:“元恒年纪轻轻,棋艺却如此厉害,可是师承了某位高人不曾?”
      “啊,不不,其实正正经经的学围棋我也是跟大家一样,凭的是些童子功;”听到黄承彦问自己,这位年轻的对弈者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初我也是阴差阳错,得以在大汉先皇的鸿都门学里周旋过一阵子,接触了颇多棋手……”
      这位年轻的对弈者是荆州刺史刘表的公子刘琦。中平元年平定黄巾乱之后,加诸在他父亲刘表身上的党锢罪名得以解脱,于是他便跟随父亲接受延揽入了大将军何进的幕府。刘琦当时因为年少,便被父亲托人按插进了鸿都门学。在此处名义上是陪皇帝下棋,实则是为了躲避十常侍的耳目,尽可能帮助大将军了解到皇帝的一举一动。
      “鸿都门学?!”品咂着这个名词,黄承彦陷入了思考,他常年盘桓于荆州一带的士家圈子,远离京师多年,自然是看不出刘琦所言背后的那些弯弯绕绕,但是他也多多少少听闻得知前朝的鸿都门学内部与宦官十常侍之流关系颇为密切,况且士大夫与宦官又是天然的仇敌,于是便不由得冲刘琦吐槽道:“乃父也算得上是一代清流,怎么会让你对宦官趋炎附势呢?”
      刘琦听到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一旁的黄渡心见状品味出这里边似乎有隐情而刘琦不愿意说,便岔开了话题,笑嘻嘻地冲刘琦道:“父亲一个月都不在精舍,父亲舍中的学生就多亏了公子的照顾与栽培了。”
      “啊,没关系的。”刘琦见状赶紧说道,“其实我的杂事也不少,多亏了舍中几位年长的学生,他们也帮了我很多大忙呢。”
      “哎呀,公子太客气啦.......”
      黄承彦年少时曾游学京师,学过《周易》《左氏春秋》等经典,几年前荆州遭逢黄巾之乱,人民大量流离失所,后来又遭逢袁公路在北边的南阳崛起,与南面的长沙太守孙坚沆瀣一气,逼得前任刺史王叡病死于江陵。
      襄阳本就夹在两方势力之间,再加上本地以苏代贝羽为首的诸多豪强割据盘桓,导致襄阳南郡一带也着实乱了一阵子,直到前几年西京朝廷新任的刺史刘表到了襄阳,才逐渐稳定住了此间的局面。
      局势好转之后,黄承彦得以重回襄阳,在襄阳县城内开精舍纳生授徒。
      刘琦就在他重新开舍之后就来做助教了,名为助教,实则是想跟着这位黄先生多多学习。黄承彦年少游学京师时,与同在太学刘表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刘表就知道黄承彦在《周易》学上的造诣要比自己高出不少,而且更让人觉得巧的是多年之后二人又会在襄阳见面,还彼此都成了连襟。也就是凭着这些条件,黄承彦与刘琦成了师徒。
      “也难为你还记得我们父女二人今日回城,竟还亲自跑来接我们。”一杯醇醪饮完,黄承彦一边用清水洗着杯子,一边问道,“近来令尊可好?”
      “很好,他还托我向您请教些问题呢?”
      “我与他哪里敢谈得上赐教呢?互相交流学习倒还合适。听说,他最近在为《周易》作注?”
      “是的。”
      “《周易》微言大义,当初孔子读其尚且韦编三绝,令尊尚且要主持荆州政务,还有如此心力为《周易》作注,也是难得。”黄承彦一边呵呵笑道,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刘琦依然捕捉到了话里有话,有揶揄父亲不务正业之嫌,连忙辩解:“多谢先生对家父的关心,家父别无所长,唯有知人善任:荆州军务尚有蔡德珪、蒯异度打理;政务上蒯子柔、邓子孝尚能为为家父分忧;外事则是刘始宗、韩德高在主持。”
      “怪不得他如此有空来注《周易》,原来是荆湘俊杰都被他揽入了麾下。”
      “所以当前关心的则是荆州的经济文教事务,近来正商量着设立学官,重开州学呢。”
      “好事啊。”
      ......
      川上渐渐有风吹来,吹散了漫天的云彩,船已经渐渐地离襄阳城越来越近了。

      2

      川上劲风不停的吹着,吹的洲上的芦苇荡沙沙作响,这个汉川上的小洲临近汉水的南岸——东白沙。汉水自西向东从襄阳县北流过,到了这一带便折流向西南,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转弯,在拐角的内侧,河水流速尚缓,泥沙由此沉淀,逐渐淤成了一片滩涂,就是这东白沙;而在拐角的外侧,湍急的川流则不断向东北方向侵蚀着河岸,使得宛口北移,汉水河道不断加宽,再加上自宛口注入的淯水为汉水带来的巨大水量,导致汉川在转角这段几乎形成了一个方圆几十里的大泽。
      宽阔的水面带来了宽阔的视野,浩淼的汉川如同一面待磨的铜鉴,远远望去,水天一色。
      几只鹰隼顶着风自川上飞来,在日光与云翳的映衬下远远望去仅仅能看到如同太阳黑子般的几粒黛色剪影。
      在这小洲上起了一座数丈高的高台,黛色的瓦顶房脊和兽头簇新而规整,雕梁彩绘着色艳丽,一望便知是刚刚落成。刘表端坐在高台的窗前,对着川上抚琴,琴声被劲风撕碎,混合着轰隆的浪潮声消逝在渺远的汉川之上。
      刘表喜欢鹰,尤其是野鹰,所以经常登上这座小洲来看鹰,为此他才修了这座台阁,并把它取名作呼鹰台,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便时常来这里消磨时光。
      “诸葛玄到哪儿了?”面对来向自己汇报工作的从事蒯越,刘表一边用一双特制长竹筷夹着肉块儿丢出去,一边问。
      外面已经有两只鹰飞近了小洲,盘旋在呼鹰台的上空,俶尔落上了窗前的一块平地,哧喇喇地抖动两下翅膀,吞食着面前丢过来的生肉。
      “今日一早便从广昌亭出发了,现在已经在襄阳城郊的馆驿等候”
      “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刘表捏着竹筷,转了个身问道。
      “不,他还带了他的两个侄子和两个侄女。”蒯越接着说道,“他一再着急着见将军,托我带话,所以不得已我才登台叨扰。”
      刘表听着蒯越娓娓道来,不置可否,而是向身边的侍从问道:“元恒呢?他去哪儿了?叫他来见我。”
      “大公子今日一早就出门了,并没交代他去了何处,”站在一旁的侍从垂手答道,“属下也实在不知……”
      “没用的东西!”最终,侍从那愈加嗫嚅的声音被刘表一声喝断。
      刘表见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儿子,只得让蒯越继续越俎代庖,对他道:“你先回去告诉他,让他不要着急,待我回城,晚些时候会请他一叙的。”
      “是,臣这就去办。”
      “麻烦你啦……这本不是你的份内之事的,晚些时候我会派元恒去接替你,还有,”在蒯越离开前刘表又把他叫住,嘱咐道,“打听清楚他的底细。”刘表一脸的凝重,“毕竟自南昌到襄阳带了二百多私兵还能过得了刘子台的卡所。”
      “他也是当初和我们一起在何进大将军府中的老熟人,没必要这么刻薄吧?”蒯越有些难为情。
      “这当然需要你见机行事,”刘表不得不解释道,“你可知白马非马?对待诸葛玄,今时不同往日啊!”
      “……是”蒯越虽然懂刘表的意思,可也不免有些无语,但最终还是领了命提前离开了。
      此时此刻刘表的担心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一年前他接纳了屯住在宛城的张绣,足兵足食地供应给他在宛城驻守,可是自打今年开春以来,他便察觉到了张绣那边的人心浮动,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了。他很担心,担心诸葛玄究竟是不是真心归附于自己。他能招来野鹰,可这一块块的肉丢出去,它们吃饱了还是要飞走。他很沮丧,但是也很清楚,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
      刘表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廊庑下的鹰将肉块啄食干净,又呼啦啦的飞走了。最后叹了口气,对左右道:“备船,回府!”一时间周围的仆役奴婢忙上忙下地收拾好来时乘的那艘游舫,载着刘表往岸边的渡口驶去。
      刘表这厢船行了不到一注香的工夫,便远远地望到了渡口。口岸上已经有一艘船靠了岸,船上的乘客正三三两两的上岸,正是黄承彦和刘琦他们,刘表在不远处看得清楚,由于与黄承彦多日未见,便抑制不住激动远远的招呼到:
      “黄兄!”刘表立在船头,振臂高呼,喊着还忍不住发出爽朗的笑声。
      黄承彦刚刚下到岸上站定,听到刘表的声音便忍不住往江上望去,这时,自己所乘的那艘小舸已经从渡口开走,刘表所乘的大舫这时又将将停靠在了已经空出来的渡口上。
      “哦!原来是将军,”看清楚了呼自己的人,黄承彦朝刘表揖道,“这么巧能在江边遇到你。”
      “是挺巧的,我知道黄兄是回了竟陵老家,这是刚回来吗?。”刘表这会儿也上了岸,拉着黄承彦的手聊了起来。
      “是的,将军怎么也有兴致来这江上。”黄承彦见刘表身着朴素的纶巾布袍,知他不是去宛口的水师军营去例行公务,便有意地避开与他聊军务,只说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而刘表显然很开心,指着江上远处的呼鹰台向黄承彦介绍:“看到没有,观景的好去处啊,要不一起再上去坐坐?”
      “改日吧,我看将军也是刚从那洲上回来,怎能劳烦您再跑一趟?”
      “也好,那要不去我府上坐坐吧,您远道而归,正好就让我给你接风洗尘了。”
      刘表说着,又转头看到了他的儿子刘琦,“哼!寻你不得,原来跑去江夏了!”说着,伸手拍了拍刘琦的肩头,“接黄先生回府是大事,为什么不早交代?你早跟我说我也好多拍几个人跟着你一块儿……”
      “是,孩儿知错。”刘琦不觉感到窘迫,只得低头认错,黄承彦听了在一旁劝道:
      “多谢将军的厚意,一路上令郎已经把我父女二人照顾的颇为周到了。”
      ……
      一行人说着,便纷纷上了马车,刘表拉着黄承彦上了自己的那一辆,而黄渡心则坐上了刘琦一早为黄承彦准备好的车,两辆车一前一后毂毂地往荆州牧的府邸驶去,刘琦则乘着马,随在黄渡心所乘的马车的一侧。
      “刚刚让你见笑了。”隔着帘幕,刘琦羞赧道,“我父亲向来这样,说话很少给我留情面。”刘琦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父亲就这么当着黄渡心的面批评,与黄承彦父女相识的这一年多以来,在他的心里,黄渡心的地位已经逐渐变得重要,在她面前,刘琦一直小心的经营着一个稳重可靠的形象,这使他的自尊心变得异常敏感。
      黄渡心听到了他的话,悄悄掀起了车帘,笑着对刘琦道:“令尊从不拿家父当外人,你又是何必这么客气呢。”
      刘琦松了口气,接着有些得寸进尺,“我看你也累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他很清楚黄渡心与自己后母之间的微妙关系,所以想着投其所好,以此来给自己创造一个与黄渡心独处的顺理成章的机会。
      “不必了,我还是想要陪着我父亲。”黄渡心当然知道刘琦内心的盘算,所以尽量避免与他单独在一起,“而且我随父亲远道而归,理应过府去给姨母请安的。”

      3.

      马车粼粼驶过襄阳城东的主衢,穿过了众多大同小异的里市,不多时便到了城中心的州牧府邸。
      州牧府邸那有着几尺厚的围墙皆由夯土版筑,外围又包了一层青砖,使整座府邸从远处看去俨然如同一座坚固的坞堡。
      整座府邸一共建了三列三进的屋宇:中列是刘表的居所,一东一西的两侧的屋宇则属于刘琦和刘表的另一个已成年的儿子刘琮的。而在三列屋宇的正前方,与刘表一家的居所隔着一条甬道的,则是一座宽广的台阁,这是荆州牧的公府。
      一行人堪堪进了府中,刘表、黄承彦在前,刘琦在后,鱼贯而行走在廊庑上,边说边笑的往书房走去。这偌大的院中,前前后后忙碌的仆役奴婢众多,他们有的在洒扫庭院,有的在伺弄园圃,还有的在张罗着收拾书房,准备果脯茶水送进去......片刻之后,待得刘表与黄承彦寒暄完毕,一行人也已经来到了书房坐定了。
      “你就不要跟着了,”刘琦刚刚跟着父亲黄承彦二人进屋,就被刘表训道,“快去找蒯异度,听他交代你要办的事。”
      刘琦闻言只得与刘表黄承彦二人道别退下,找蒯越去忙接待诸葛玄的事情了。
      “你在竟陵老家的一切怎么样?都还好吗?”望着徐徐斟入杯中的茶水,刘表淡淡的问道。
      “都好,虽然夫人不在,但家里留的人都还算稳重,尚能主持大局。”黄承彦攥起一枚柑橘,一边剥着一边说道,“所以,我才能放心回来。”
      “你的意思是大蔡夫人还留在蔡洲侍疾?”
      “对。”
      “难道岳父大人的病还没好吗?”
      “前段时间我也去蔡洲看过了,”黄承彦这会儿又将手中的柑橘放下,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肃穆,“一直都病着,身子骨和精神头都大不如前了。再加上这阵子天气又热,连饭食都吃不下多少了。”
      刘表听后,也是一脸肃穆的表情僵在那里,若有所思。
      “来时我听令郎提起过,说将军要重开州学?”黄承彦有意地转开话题。
      “不错,如今九州涅槃,虽然天子近年移陛许都,中原局势稍稳,然百废待兴,如果我不做点什么,岂不白白辜负了朝廷对我的器重?”
      “唔……”黄承彦听罢捋须默然,似乎也有些动容。
      “所以,我想请黄兄担任文学,也算是助我一臂之力了。”刘表恳求道。
      “将军,不是我有韬晦之意,”黄承彦听到刘表的请求,似乎有些为难,“实在是我真的无为官之经验,你把一州的官学工作交给我负责,我担心会不孚众望啊。”
      “其实你不必这么想,你尽管对我负责就好,余下的事务有我在一旁扶持,又有何难?”
      “不不……我看,我还是做经师吧,去学堂里讲讲课,也就只能这样了。”
      “黄兄……”
      “休要在提了,”不等刘表再次张口,黄承彦举起右手赶紧制止,“时候还早,关于文学的人选,说不定以后还会物色到更合适的。”
      “也好。”刘表只得就此打住。
      接下来二人就聊起了经书学问,本来黄承彦以为刘表会与他讨论一些《周易》卦象爻辞,但是没想到他却冷不丁地提起了扬子云的《太玄经》。
      “早就听说扬子云仿照《周易》作了《太玄经》,周易一卦六爻,而太玄经则不称爻,称重,每卦四重,从上往下依次为方、州、部、家……”
      黄承彦只听得刘表侃侃而谈,也听不大明白,扬子云的《太玄经》是不世出的经典,它就像一个传说一样,问世一百多年极少有人看过,只听得刘表竟然有所了解不由得有些诧异,
      “《太玄经》极少传于世间,将军又是怎么会知道的呢?”
      听到黄承彦发问,刘表停止说话故作神秘,少顷才又问道,“黄兄可知道宋衷先生。”
      “当然知道,只听说宋衷乃汉中鸿儒,一般深居简出,他所精研的学问正是《太玄经》!”黄承彦似乎有些明白刘表的意思了,“难道,将军打算延请宋衷先生出山?”
      “我已经派人去请啦。”刘表笑的很开心,“我也就只能在黄兄面前卖卖关子了。”
      ……
      这一官一隐的一对老友久别重逢,似乎有聊不完的话。
      这时,灿烂的阳光已经完全从云层中露了出来,逐渐的太阳西斜,光线从门口移到了堂前,照耀着正中摆放的巨大香炉,炉中丝丝缕缕的香烟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断变换形状。

      4.
      “……呵呵呵,这娃娃看着可真乖!”蔡夫人抱着孩儿坐在榻上,一边说着,嘴便贴上了娃娃的小脸,“唔——真乖!来,快叫祖母!”
      ……
      回应她的只是娃娃那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这小娃娃的母亲,郭氏,此时此刻正坐在离蔡夫人不远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这含饴弄孙的婆婆大人。
      这郭氏是刘琦的妻子,与刘琦结婚数年,如今已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正在被蔡夫人抱着,另一个年龄稍大的长女臻儿此时此刻正坐在郭氏身边,旁若无人地啃着手里的甜瓜。
      “再过两日就是这孩儿的百日了吧?”蔡夫人亲够了,一边抱起孩子,一边问郭氏,“可曾安排百日宴了?”
      “不老大人操心,已经安排妥了,过几日还请大人赏光到西院坐坐。”郭氏道。
      “好,好,一定。”
      ……
      从黄渡心进门开始,蔡夫人的注意力就一直在孩子身上,间或跟孩子的母亲郭氏聊上两句,黄渡心就一直处于一个无暇被顾及的冷落状态,也就只得坐在门口默不作声。
      良久,蔡夫人终于感受到了黄渡心的存在:
      “难为你还亲自跑来看我,也不用那么麻烦,派个奴婢来知会一声就得了。”
      “嗯?!”黄渡心由于一直被冷落,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听到蔡夫人发问,愣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不麻烦,我跟父亲一起来的。”
      “吃瓜吧!”蔡夫人淡淡的给黄渡心指了指摆在几案上的一盘冰镇甜瓜,便又接着跟郭氏聊了起来。
      黄渡心就这么彻底陷入了这么一个尴尬局面,她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可蔡夫人没发话,身为晚辈又怎呢唐突告辞呢?
      小孩子年幼,蔡夫人抱着没过一会儿就疲倦了,于是蔡夫人便不得不让郭氏抱孩子回去休息。
      就在告辞的当口郭氏冷不丁地对蔡夫人道:
      “母亲,我想请黄姑娘到我那里去坐坐,不知可否?”
      黄渡心的表情微微呆滞了一下,看看郭氏,心想自己与郭氏不过是点头之交,她为什么又会请自己去帮她女儿的教育问题?在不经意间见到臻儿那小姑娘正直勾勾地看向自己,清丽眼眸里似是闪烁着什么话语。
      “这是个有心思的孩子。”黄渡心见臻儿这么看自己,心中不由得感叹,不由得对这个小女孩儿另眼看待。
      “也好,去吧。”蔡夫人此时巴不得找由头令黄渡心离开,省得她还要多费口舌训导她,郭氏的请求正合了她的意。
      她对待黄渡心的态度,与她姐姐倒是一致,只要凡事不逾矩就好,其余的就是一盖不想管。
      黄渡心算是松了口气,以不经意的眼神看了郭氏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随后便随郭氏去了西院刘琦的府中。

      6.
      “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黄渡心便轻轻抚着臻儿的小脸儿说道。
      几人沿芳径一路走着。
      “黄姑娘比起刚才要自在多了。”郭氏一边走着,一边轻轻拍打着怀中熟睡的婴孩,笑吟吟的对黄渡心说道。
      “郭夫人刚才一直在注意我?”黄渡心还是露出了丝丝惊讶。
      “没有,只是在大人室中就你我两个外人,大人待你我二人冷热失衡是不用想也能感受出来的。”郭氏淡淡地解释道。
      “看来我真不该来。”黄渡心不免有些失落,虽然她在曾经已经极力避免与蔡夫人见面的机会,可是偶尔的几次见面,蔡夫人也无非是拉着《女戒》为模板,说几番客套话来训导自己。但像今天这么冷落还是第一次。
      “黄小姐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大人为什么偏偏就是只疼外甥,而不关心你这个外甥女呢?”
      听到郭氏的问题,黄渡心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这都是我们家的家事,郭夫人就不要再问了。”
      “其实黄小姐是庶出又有什么关系呢?大蔡夫人只诞有两子,有了黄小姐做女儿岂不是锦上添花?”虽然黄渡心不愿意提起,可郭氏似乎知道一切,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黄渡心惊呆了,似乎是有些生气,愣了好久才又问郭氏,“我的身世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渡心的心结就是在这里,她很明白蔡夫人为什么会这么对她,她是庶女,而她的生母连妾都算不上,只是黄承彦瞒着大蔡夫人养的一个外室,她直到八岁那年生母去世,才被带到了大蔡夫人面前,而对大蔡夫人来说,在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的背后意味着丈夫曾经的背叛,也是与黄承彦就此大吵了一架,因为两个儿子才没有和离。最终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平复了心情接受认下了这个女儿,固然这对半路母女已相互认下,可心结还在。同样蔡夫人作为大蔡夫人的姊妹,自然对黄渡心也就这样了。故而黄渡心平日很少在家跟嫡母在一起,都是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外面居住。
      郭氏似乎也察觉到了黄渡心有些生气,终于明白自己有些口无遮拦了,“黄小姐莫担心,只是我知道,我从不会对外人说的。”
      “我的身份已不是什么秘密,令尊令堂大人还有令夫君都知道,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只是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就罢了。”黄渡心见郭氏态度恳切,料她也非有意搞事情,也就原谅了她。
      两人一路走着说着,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刘琦的府中。
      进了堂内,随即就来了一伙保姆乳娘争先恐后地凑上来帮郭氏抱孩子。
      “先把他抱回房睡着,等醒了再喂。”郭氏轻车熟路的吩咐着乳娘,教照顾好自己的孩儿。
      忙活了很久,郭氏才把自己的孩儿安顿下来,又来到了堂前与黄渡心说话。
      “等入了秋,臻儿就五岁了,我想请黄小姐为她做个老师,开蒙识字。”郭氏也是个直爽的人,刚一坐下就开门见山的说。
      由于平日里二人甚少交集,黄渡心对郭氏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很诧异,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我倒是没问题,可是我倒想问,郭夫人是怎么会想起来拜托我呢?”
      “元恒他时常在家中提起你,说你这好那好的……他,似乎很是爱慕你呢。”郭氏倒也不避讳,就这么把刘琦对黄渡心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只是说着说着,内心也不由得觉得有些酸涩。
      黄渡心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她开始纳闷郭氏究竟是不是在故意挑衅,虽然生气,但为了自己的清白着想,还是立刻表明了态度:
      “郭夫人,如果你只是因为这个缘故而请我给臻儿做老师,那就当我从未答应过吧。”
      “我是真心的,我只想让臻儿变成你一样,那样或许她父亲会多疼她一些。”
      “对子女最残酷行为莫过于要让他们去学做别人,变成别人。郭夫人,您这样做是真的疼您的女儿吗吗?”
      郭氏似乎是没有听懂,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黄渡心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不是不愿意教授臻儿,只是我永远不可能让她变成我跟我一样,恐怕到时候会让郭夫人失望的。”
      “我不会的,只要黄小姐肯,臻儿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父亲,只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氏很清楚刘琦日常不是被他父亲支使着应酬宾客,就是成日在黄渡心那里,所以希望借着她能让丈夫的注意力多留在家里。
      黄渡心当然清楚这些,这一厢情愿却实实在在得罪了她:
      “郭夫人是要利用我咯?”
      “为何要这样说,黄小姐与我的夫君在你父亲那里能见面,在我这里就不能见面了?”郭夫人一脸的不解与疑问。
      黄渡心气得想拍桌子,可一抬头看到郭氏那一张人畜无害的微微笑脸,却实在是不知该怎样发作——
      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黄渡心平复心情,正待解释,却只见一个女婢近前,伏在郭氏的耳边给她悄悄地说了一句。
      “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你们是怎么看小姐的!”郭氏听后骂了那女婢一句,站起来便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出门前还不忘给黄渡心交代了一句,“黄小姐,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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